先睡再杀
先睡再杀
闵宵九岁那年,家中染坊失火,万贯家当付之一炬,余钱给遇难的雇员家里赔偿后便所剩无几,过惯富贵日子的闵氏夫妇一夕之间穷困潦倒,拼着最后一丝心气供闵宵读书考科举,让他在仕途上闯出个名堂,重耀门楣。 闵宵十七岁那年,心力交瘁的闵氏夫妇先后辞世,死前给廊州的远亲闵祥安去信托孤。 廊州的冬日漫长又湿冷,明明少见冰雪,偏偏寒意无处不钻,顺着落地的脚面往骨缝里扎,刺得人从身上冷到心里。 闵宵熬了将近六个月,终于盼得春神苏醒,但还未来得及赏柳绿花红的春景,转眼就要入夏。 正是在这般春意渐退、夏暑方现的节气,闵宵头回去找了那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亲叔叔闵祥安,告知他自己想出门散散心。 闵祥安未加阻拦,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只嘱咐了一句:“带些人跟着。” 府里的管家颇财大气粗地拨了十人。 惊诧过后,闵宵从善如流,许是闵府向来这般阔绰的做派。 来廊州这位远亲叔叔家第一日他便觉诧异,府上的打手出奇地多,宅子外墙有人专程把守,仔细看去,屋顶上也伏着些黑压压的武人,内院只要去人的地方也定有人看守,如此严阵以待,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此处住着何等皇亲国戚或是高官要员。 诚然闵家只是富甲一方的普通商贾之家,盗贼再猖狂,有官府坐镇也该能收治。他想,许是闵家不愁钱财,多雇些人防护,便多一份保障,就当花钱消灾。 出游第一日晚上,闵宵很快意识到闵府的防备是何等明智之举,他后悔不迭,早知晓便不出门,或是要再多带些人,这廊州的治安竟然这般差劲,凶匪堂而皇之地入夜杀人抢劫...抢他! 长久闭着眼习惯了昏暗,陡一睁开,屋里不算光亮的油灯还是有些晃眼,面前的人在他脸上投下暗影,她一动,漏出些刺眼的光线,激得眼眶生涩,泛出水意。 这女子背光而坐,面貌有些模糊,但能分辨出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着窄袖束腰的浅黄襦裙,与平常女子一般打扮,可谁能想到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毒角色。 “闵宵。”郁晚将他的名字喃喃念了一声。 她面上不显,可内里天人交战打得正酣。 闵宵这般年纪,他爹作孽时他尚未出生,真要一刀将人砍了,她也并非能眼睛都不眨,何况...她没出息地有些舍不得,总觉得白白死了很是浪费;另一方面,便是师傅常说的她心慈易坏事。 灭门之仇,她长到二十二岁才开始报,正是因为师傅一直拦着:心软者难下狠手,不能一刀毙命、斩草除根,便是给自己留下隐患;心善者杀了人,一辈子囿于心中给自己设的囹圄,痛苦愧疚,到死难以解脱。 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她那时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她已记不清爹娘面貌,也难以锥心刻骨地体会丧亲之痛。但每每跪于灵堂,面对那二十六尊沉默的灵牌,她总觉难以释怀。 师傅临终前嘱咐,让她不要陷入仇恨的泥淖,说爹娘所求便是她一生平安喜乐。 当时郁晚满面淌泪,在病床前长跪不起,任师傅如何心痛与不舍,她都未开口承诺一句不去报仇。 心慈的人,坏事做多了,鲜血染得多了,便变硬、变脏、变麻木。 闵宵固然没有直接害她的家人,可闵祥安因着那场迫害,赚得名声与钱财,自然令他儿子养尊处优地长大,他怎的能算无辜呢? 道理想明白,郁晚心里松快起来,长长缓出一口气。 闵宵眼见这女子脸上阴晴不定地变换颜色,不知在动什么坏脑筋,好在她最终看着心情不错,应当不会对他... 方思及半路,下颏猛地被勾起,劲儿大得他颌骨轻响,喉间的气息都滞住。 “你爹害得我一门二十六口丧命,父债子偿的账,你认不认?”女子声音里凝着冰霜。 闵宵喉咙重重一滚,未料到她变脸这般快,脑中飞速翻转。 他爹生前做染坊生意,场里有五六百雇员,那场火中死了近半,有家眷专程上门闹过,他虽一直被护在内里,但这事也是知道的。 这女子竟也是遗眷,一家二十六口丧命...他们闵家如何也赔不清。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她要讨个说法,自然是落到他身上。 闵宵垂下眼睛,“我认。” 郁晚得了他的应话,便佯做思索让他偿还的法子,手指磕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那散漫又沉闷的声响,一声盖过一声,震得闵宵心慌耳鸣。 半晌,她似乎想到个满意的法子,“啊”地轻叹一声,又清脆地一拍掌。 “本姑娘要先睡了你的身子,再要了你的命!” 她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明朗的笑意,半分不作假,也半分不扭捏,仿佛讲的是什么逗趣的玩笑话。 闵宵僵麻的身体又一度失了知觉,脑中嗡嗡作响,白光忽闪,光影幻动,他一时分不清虚实。 “怎么,你不乐意?” 郁晚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收敛,眼里温度陡降。 闵宵飞快抬了一下眼睛,看清她不悦的神色,又慌忙垂下,别在身后的手指紧紧掐进掌心。 他只有这般掩耳盗铃地不直面她,才能抵住心里的恐惧和怯懦,咬牙道出这句掩盖最后体面的话。 “士可杀,不可辱。” 郁晚一怔,嗤笑道:“你愿意让我杀,但不愿意让我睡?” 闵宵紧抿着唇不开口,沉默便是答案。 郁晚俯身凑近,覆下的阴影将他整张脸都笼着,眼睛直直盯着他,呼吸相闻的距离,微凉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 与女子这般亲近,闵宵却全然顾不及有半分心猿意马,他只觉那像毒蛇的信子,又或是虎狮带着倒刺的舌头,下一瞬便要将他吞吃入腹。 万般声息俱退,只剩他猛烈撞击、几乎要破开胸膛的心脏发出的砰砰声响,以及上方的女子轻浅的呼吸声。 一息,两息,三息,四息... 时间于闵宵而言无限拉长,事实上郁晚的确看了半晌,那是一种猫逗老鼠的乐趣,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看他慌张、无措、恐惧,恶劣又残忍,但分外畅快。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像是实在无法忍受这般无声的凌迟,闵宵又沉声说出这句催促她动手的话,语速稍快,像是担心慢一些,就要暴露他话音中的颤栗。 空气静了一瞬,突然爆出一阵清凌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愿意让我睡?那太好了!” 郁晚强硬掰过闵宵的脸,逼着他看清她皓齿齐露的笑脸。 “要是心甘情愿,岂不便宜你了?!哈哈哈哈!你越不乐意,我便越要睡了你!你觉得污秽,我便将你浑身里外都弄脏个遍!” 闵宵掩盖不及眼中的错愕,惊愣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人,他从未见过这般...这般张狂、凶恶、又言行浪荡的女子! 眼前光影一晃,“铮”地一声匕首被拔出来,继而响起裂帛声,身上的束缚陡然一轻,闵宵还未看清她动作,兜身的麻袋便被划开剥落。 郁晚又去割了他身上绑得牢牢实实的绳子,只剩手上那一道。 她捏着刀柄,懒散地晃着,刀尖直直指着闵宵的眼睛,锋利如针芒,像是他一不听话便要扎下去。 “老实交代,娶妻没有?” 郁晚愁苦地按着额头,狠话都放出去了,竟忘了问这一茬! 闵宵静了一息,未想到她还问这些。鼻间嗅着冷厉的铁腥味,似是这刀上还沾着人血。 他颌骨紧绷,僵硬地挤出一句话:“没有。” “有没有外室?去不去青楼?有无花柳病?” 起初那股屈服于她的屈辱感过后,心里紧绷的弦便彻底散断了一般,他唾弃自己的怯懦,可也确实松懈了些。 “没有,不去,没有。” 郁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一挑眉,露出些惊诧又赞赏的神色,闵家可不是什么家风严谨的世家,闵祥安怕死不敢去青楼,可没少将人往家里带,有个歪的上梁,他儿子竟然还能出淤泥而不染。 “你要是撒谎...”那匕首又在他眼前抖了抖,“我就将你那处片了,先让你没命根子,再让你没命!” 闵宵顶着那咄咄逼人的匕首尖抬眼看向郁晚,这话于他像是什么滔天耻辱般,他眼里明晃晃的怒意掩都不掩。 郁晚倒也没生气,撑着脸看他,他越是生气,她越是勾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莫非...你是个雏儿?” “你!”闵宵猛地一噎,愤怒的话都化作粗重的闷喘,他还留有最后一丝理智,眼前的女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既能说出前些话,他就不该为她说这般话而生怒。 郁晚看他恼羞成怒,阴阳婉转地“啊”一声,笃定道:“说中了!” 闵宵再不做理会。 郁晚没计较,将人从地上拽起来,“先洗漱一番,这一通折腾,不洗可不行!” 一路连拖带拉,过走廊后推开一扇门,迎面拂来一阵沁心温润的山风,吹得人烦郁之气去了大半。 闵宵怔了一瞬,转着眼睛打量。 此间是处浑然天成的浴房,汩汩泉水顺着山沟淌下,在池中积了一潭,再从下游流出,以确保池中是活水、净水。住民在水池上方搭了个棚顶,遮一遮落叶鸟粪,万一白日沐浴,还能挡日光和急雨。 上游与下游皆陡峭如悬崖,白岩底下生着茂密丛林,边沐浴边赏景甚佳,可对于如他这般被强行掳来的人,当真是一座天然的囹圄,放开手脚也逃无可逃。 郁晚悠悠开口,“如你所见,此处仅供沐浴,你若是想逃命便是自寻死路。深山里,除了我再无别人,当然,也有些吃人的野兽在,你若想不开,大可试试。我可是给闵祥安去了信,你若等不及他自己逃命,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临走前,她给闵宵松了手上的绳索,将人一把推往水池中,“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到时我来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