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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一章佯镇定

    桂喜避而不答,只抿唇微笑:“前时在京城,你也是这般问我。”

“那他待你好不好?”谢琳琅问的不依不饶。

桂喜想了会儿:“凡有谁问我的名字,是甚麽桂?又是甚麽喜?二老爷说是桂花的桂,喜欢的喜,我那会不识字,只知自己是喜庆的喜,心里怨他总是说错,现才晓得竟是一个字、一样的。谢小姐问二老爷待我好不好,应是好的罢!”她看着窗外一对乌黑大燕子斜掠过,有些出神:“其实不敢答您,因我现还浅薄的很,怕日后发现这个好不好,非是自己以为的好不好。”

“桂喜”谢琳琅有些吃惊,原以为她会说:“没见过谁再比二老爷人好心善。”毕竟锦衣玉食滋养的她娇媚楚楚,还给了这间铺子与她打理,不过是一个姨奶奶,这在江南世家大族闻所未闻。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该知足的。”没有许彦卿,她不过还是个到处跑场子的小花旦。

桂喜笑了笑,曾经一门心思在玉林师兄那里时,只盼着夫妻一对、儿女一双,守着清贫彼此相守过一辈子,想着都觉踏实而美好。

她从来没贪念过甚麽大富大贵。

却偏遇到大富大贵的二老爷,他虽处处疼宠她,爱护她,却总如镜中花、水中月、让人虚浮踩于软棉上,似乎稍一用力儿跺一下脚,便会突然堕入无底深处,摔得粉身碎骨。

她一定会死的罢,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不能再只顾着自己。

谢琳琅这般尊贵的女子,怎会懂她患得患失复杂的心绪,反觉得她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罢。

桂喜端起茶吃口,语气很真诚:“我很感谢在京城时能遇见你,得你提点,学会读书认字数术,会写简单文章会算帐,不怕谁能欺我骗我蒙拐我,变着法儿攒了不少银钱积首饰。所以”她顿了顿,还是问出来:“谢小姐这趟回来是要和二老爷成亲的罢?”

谢琳琅不置可否,拈掉一根断了的长发,才道:“否则我回来做甚麽!不过你应知我的心性,是容不得甚麽姨娘呀通房这类的,更不要养别人的孩子叫我娘亲。”

桂喜倏得攥紧手里的帕子,觉得自己脸颊的血色褪去很快,不留一丝温度,幸得出来时脂粉涂得厚,侧面镜子里的自己依旧神色如常。

其实牙咬得连耳带腮都酸楚了,她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小姐不喜欢,其实我也不愿意,那时我就说过,一年后谢小姐嫁二老爷时,我或许已经不在”

"你不在?"谢琳琅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又能往哪里去?”

桂喜也笑了:“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谢琳琅双手托腮看她好会儿,赞道:“我欣赏你的有底气,实在怕那种姨娘哭啼啼求容留的场景儿。”又噗嗤一声笑了:“二爷还以为你离开他就活不成呢!”

“你们已见过面?!”桂喜看她颌首,忽然有些怔忡,一只黄蜂不知何时趴在玻璃窗上,金黄黄扇着薄透的翅膀,脑里满是嗡嗡的声音。

他(她)们见过面了,除谈结亲的事,便是谈应该怎麽处置她麽?

二老爷怕不要她,她会寻死去吗?

真是可笑呢,她从来就不是个会死缠烂打的人。

她现在有钱有首饰还有这么大间的铺子,她离了谁都能活得好好的。

“这项链戴着可好看?”许嫣走过来,拈着一条碎钻镶黄宝石的项链比划着,衬得脖颈白晳而柔润。

“好看!”谢琳琅站起身拉她到镜前,两人嘀嘀咕咕笑声不断。

桂喜同李掌柜道别一声,走出铺子,上了马车。

轱辘嘎吱嘎吱响起来,她面无表情地坐着,走的太匆忙,都未和许嫣与谢小姐打声招呼。

指甲尖把掌心割破了,很疼,眼泪不知怎地就流了下来。

瞧,她佯装的镇定啊,其实这麽不堪一击。

第一四二章重遇他

桂喜在园里恰遇谢芳。

谢芳拉她的手道:“跟我走,三奶奶叫了个货郎进来,闻说许多有趣的玩意儿。”

桂喜不想去:“有些头疼脑热的,想回房睡会儿。”

谢芳极力撺掇:“你定要去的,挑挑拣拣就有精神了。”

桂喜拗不过她,只得随着一道进了三房院子,两个丫头坐在槛上叽叽咕咕,见得她们忙站起,往里屋领,谢芳笑问:“你们在说甚麽,神秘的样子。”

一个丫头红了脸,另个道:“在说那货郎长的清俊,不比几个老爷逊色,难能见。”

“货郎在哪儿?”谢芳挺有兴致。

丫头指指外间,她们便故意从廊前走,桂喜心不在焉,也就从门窗格往里瞟了眼,只见个侧影,恍恍惚惚的。

谢芳有些遗憾:“看不清楚呢!”

丫头低道:“三奶奶房里能看见外间景致,就隔张雕花屏风。”

说着已走至门前,打起锦帘子走入,一根扁担挨墙角竖,两个货柜各有五层屉儿,皆往外拉抽,里面铺着各样物件。几个奶奶围张桌子各拿几样在择选,还有三个小姨奶奶手持万花筒,你看一眼我盯两眼嘻嘻哈哈乐的很。

桂喜看吃的有糖瓜、麻花、酥饼及蜜饯等小零嘴儿,用的有鹅蛋粉甜胭脂和抹发的桂花油,还是玩的多,七巧图、吹筒箭、琉璃绘美人的鼻烟壶,西湖景、泥美人、地老鼠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

“二姨奶奶快来看,这是甚麽?”谢芳手里拿个四方红漆盒子,正面有小圆玻璃眼,右侧是个可以转的细圆把手,桂喜见过,笑道:“这是西洋镜儿,你凑近玻璃眼,再转把手,里头一帧帧翻画片,会动。”

谢芳觑眼往里看:“果然,放的是西厢记。”她很喜欢想买下来,让小婵去问。

小婵隔着屏风喊话:“货郎小哥,西洋镜儿要多少银子?”

那边朗朗回道:“需二两银子。”

“能便宜些麽?我们还要零零碎碎买旁的来,你便宜下次还照顾你生意。”小婵眨巴着眼睛捂嘴笑,其他人也扮起笑脸。

“小大姐勿要为难我,都小本买卖赚的是零头钱喛!”幽长叹息一声,低沉清朗却戏韵十足,似能看见货郎无奈而为难的模样,激发妇人们的同情心。

桂喜面容倏得血色尽失,浑身僵硬若磐石,这喉音自小听至大,熟悉的在心里长了根,是玉林师兄。

怎麽可能,他怎会在这里,他不是和尊贵的格格去英国了,他怎能在这里呢,前程如锦的他怎变成了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不可能是他,桂喜一遍遍在心底否定,二老爷消息灵通,也说玉林师兄去英国了,他不曾骗过她。

定是自己被谢琳琅的出现给搅乱了神志,六神无主而致听错了。

冯氏瞪小婵一眼:“莫丢了我们许宅的颜面,更况货郎也要养家糊口,多几钱少几钱与我们无碍,与他却是买米下锅饿肚子的事。”

小婵不敢再响,货郎道谢,三奶奶斜眼睨她,笑道:“大奶奶真是菩萨心肠。”拿起个惠山泥娃娃给谢芳:“这个送你,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桂喜挑了一套骨牌,走至小婵身边,让她问货郎多少钱,自己则假装不经意地从屏风雕缕缝儿朝里看去。

她很快又走回来,嘴唇显白发干,端起盖碗吃口茶,茶叶都挤在水面上,又涌进嘴里,咬一口都是涩苦,却又不觉得。因为那颗心怦怦跳到嗓子眼,堵着茶水不许往下咽,把她呛得边咳边流下泪来。

兴许咳的有些厉害,谢芳担心着看她:“你还好麽?”连冯氏也抬起眼皮朝她望来一眼。

“有些不舒服,回去歇会儿就好。”桂喜辄身出了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一阵风来却还是寒,吹得她打个哆嗦,风去了,又暖和过来,还未喘口气,风又吹来,又是哆嗦,她乍暖又寒,泪水流个不止。

第一四三章心芥蒂

天色渐近黄昏,桂喜躲在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后,偷瞧那货郎被两三丫头领出院子,他穿一件元宝领的青布衣,一条浅丘色束脚裤,一双白底黑面鞋,虽不是锦帛绸缎,却也整洁干净。

肩挑一根棕黄扁担,前后两个货箱显见空了不少,晃荡荡的,他身型魁伟,走得稳健,面庞一如从前俊朗,只是清减不少,下巴看着棱角分明。

丫头嘻嘻哈哈拖住他的脚步,桂喜远远尾随,看着青石板道被天边火烧的彩霞染成金黄,他就踩在那片金黄里,货箱摇晃的影子缠扰住他的步履,吱扭吱扭地声儿被晚风吹散,又吹回她的耳里。

前已至二门,连丫头也停住脚步,货郎笑着颌首,辄身大步不回地走了。

丫头小渝偷悄道:“没见过这麽好看的货郎哥儿,又和善又体贴,讲话像唱戏似的。”

莲芳手指划腮羞她:“春日到你也发春了麽?待下趟定要问清楚他可结亲没,若没呀我来替你说个媒,就怕你又不敢!”

小渝嘴一撇:“怎会不敢?可说好了”她忽而止言,恭敬地唤了声:“二姨奶奶。”

桂喜望着那身影变得一团模糊,才问:“货郎还来麽?想买一套九连环玩儿。”

莲芳回话:“来的来的,几个奶奶把想要的写了清单给他,他过两日备全货还要再来一趟。”

桂喜嗯了一声便要离去,忽听有人唤她名字,随音望去,许彦卿从二门方向过来,穿一件霁青缂丝仙鹤纹马褂,束嵌碧玉腰带,下面是霜色帛缎扎脚裤,配了双皮靴,锦衣华服通身的尊贵之气。

她觉得刺眼,垂颈不想看。

几个丫头忙着行礼,许彦卿颌首命退下,指骨挟抬起桂喜的下巴尖儿,目光触到她泛红的眼眶,笑容顿时微敛:“谁欺负你?”

“还能有谁欺负我?只有你!”桂喜瞪了瞪他,扭过头自顾要朝院子走,许彦卿揽紧她的腰肢,这些日忙于生意斡旋,倒把她有些冷落,瞧都起怨言了。

“吾今回来的早,特为的是陪你。”缱绻亲吻她的粉腮:“想不想去西山看落日,马车来回也就一个时辰。”

“不想。”桂喜推开他,嗓音闷闷不乐。

“我带你去聚庆酒庄吃晚饭?”许彦卿笑道:“有新捕捞的鲋鱼,味道很鲜美。”

一提鱼桂喜就觉喉咙腻腻的,摇头抿唇:“没甚麽胃口。”

说着话已上楼,小翠恰守在门边绣手帕,见他(她)俩并肩过来,忙打起帘子,赵妈送来热水,桂喜盥洗完手脸,便去了床上,裹紧褥子面朝里躺着。

许彦卿就着她的残水洗过,也凑将而来,连褥带人抱进怀里,温言哄着:“还在生气?给你陪不是如何?”从袖里掏出一个樱桃红玛瑙串子,圈上桂喜洁白的手腕,分外好看。

他道:“东北那边商贾来谈生意带了些礼物,我瞧中这串子不俗,想你定会喜欢的。”

桂喜嫌凉,取下塞进枕底,未曾多看它,意兴阑珊的样子。

许彦卿没辙了,稍默半晌才叹息一声:“吾不太会哄女人,你要怎样才气消,吾照做就是。”

桂喜思绪乱如麻团,听得他这般说,只道:“你让我独自静静罢。”

许彦卿怔了怔,这还是成婚至今,首次见她对自己态度冷淡淡的,欲待说些甚麽,忽听许锦隔帘子禀报:“东门乔府乔老爷递帖来,请二老爷去吃酒筵。”

许彦卿踌躇会儿,方才俯身亲下桂喜的额头:“待我回来,你一定气消罢!”起身趿鞋下床,衣裳整理妥当,看床里那个身影一动未动,好似睡熟了。

第一四四章争锋对

许彦卿走出房,看到小翠顿住步道:“奶奶今日都去了哪里?”

平常二老爷极少和她们说话,突然问起来,不由提口气道:“姨奶奶午时去过铺子,回来后被大姨奶奶叫着一块到三奶奶那里。”

“去她那里做甚麽?”许彦卿语气平淡。

小翠回话:“三奶奶叫进来个打糖锣挑子的货郎,专卖各种稀巧物件,各房奶奶都在她那儿挑拣。”

许彦卿低嗯一声,径自踩着木梯下楼,许锦朝她眨眨眼睛,紧两步随在后面。

小翠的脸腾得红了。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街道中央,天气日趋暖和,晚上出来闲逛的爷们多起来,茶场戏院都是个人,小旦唱京戏的声儿婉婉转转溜进耳里,许彦卿挑起帘子,恰路过“福39缘”。

他命靠路沿暂停,撩袍下车进了铺子,也就一会功夫,复又出来上车,没再叫停,直至聚庆酒庄。

管事等在门廊下,见他来忙上前作揖,领着朝后院一处清净房间去,挑帘进入,王老爷正同个气宇轩昂的男子聊闲。

多是王老爷在说,那男子神情冷峻,抿唇慢慢吃茶,漫不经心地听着。

忽闻帘子簇簇响动,他这才抬起眉眼,看许彦卿走近见过礼,方沉声呵斥:“来迟了,端得好架子!”

王老爷抹着满额的薄汗,指着去催上酒席退出房内,这位吏部尚书谢骥谢大人浑身气势凛冽,着实令人生畏。

许彦卿执壶斟茶,却是很从容道:“珊珊来迟,谢大人要拿责也轮不到吾,问琳琅去就是。”

“关她何事?”谢骥蹙眉:“她都不晓吾来这里。”

许彦卿叹息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俩闹别扭在京城怎样都行,万不该闹到这里,闹到我身上。”

“此话怎讲?”

许彦卿正色道:“琳琅此趟回来,倒似铁了心要嫁吾,还跑去对桂喜旁敲侧击,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桂喜性子敏感自卑,怕是听进了心里,晚间怎麽哄都无用。吾与琳琅的婚约早已不作数,至于如何迟迟未解,当初的话还犹在耳,谢大人心如明镜,但吾能替你们瞒得初一,终难瞒过十五,总有纸包不住火的那日。”

他顿了顿,继续道:“吾对桂喜很是喜爱,而她一日不扶正,就不会对吾彻底敞开心扉。琳琅此番一通胡闹影响甚广,吾再给谢大人些许时日,但你们任其发展不理会,那就由吾出面收场,若有失谢大人和琳琅的颜面,也是不得以而为之。”

谢骥脸色微变。

恰酒保来上席,他二人暂无话,许彦卿挟起清蒸鲋鱼吃一口,很是鲜美,叫住酒保再蒸一条放进食盒里,他要带回去给桂喜。

谢骥听得笑了笑:“你倒是专情的很。”他命酒保退下,斟盏三白酒吃了,方道:“吾此趟回来就是要带琳琅走,你可有两全齐美的好法子?”

他二人商议了半晌,酒也吃过三巡,许彦卿忽想起甚麽问:“端王府的福锦格格,和在宫里唱戏的乔玉林,她(他)俩的婚事可成了?”

谢骥摇头:“福锦格格胆大包天,竟下迷药和乔玉林成了事,倒不曾想他颇有血性,得老太后允肯出宫后,连夜就逃出京城,不晓去了哪里。”

许彦卿默了默:“依端王爷的势力,要找出乔玉林易如反掌!”

谢骥吃口酒,轻笑:“倒底是福锦格格做下的丑事岂能张扬出去,更况端王爷也不屑有个戏子女婿,心底是乐见其成的。”

他又添了句:“福锦格格上月嫁了工部李尚书的长子,倒也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