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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同一间屋子

    春晓注视着这栋在自己视野里逐渐变得重影的、如花朵般绽放出不同色彩与结构的流动建筑,她发现自己难以从大脑中搜刮出适宜的词来形容它。她当然能看到这栋建筑的的底色——由页岩砌成的六层楼房:一层是巨型仓库,二层与三层组成复式洋房,四五六层则似乎囊括了餐厅、商铺、娱乐场所与约莫七八人的房间,而与此同时,她无法不被如同图层叠加般映射在她脑内的画面所影响。如果此刻她不是坐在一辆卡车的后车厢内,能够不受旁人的呼吸声与引擎的震动声所干扰,她一定会认为自己无端闯入了一个由艾琳·汉森与波洛克共同构建的世界,分裂的,充斥着无序与对自然光影的偏爱,犹如爱丽丝闯入仙境。

    “见过这样的房子吗?”王朔琳的语气中含有一丝微妙的自豪,她问道。

    “没有。”春晓跳下后车厢,受蛊惑般向前走了几步,认真观察眼前这个庞然大物。

    站在它的正前方,如果略过频繁出入的载货卡车,春晓难以从四个开口中分辨出哪一处是它的真正入口。设计师将大门藏于建筑背侧,掩于木林之中,结合其极低的层高、错落的层次与其对毛石墙的使用,不难发现其意在隐匿。对于一栋六层建筑来说,它执行得几乎完美。但也因此令人心生压抑。如果春晓将她视野里冗杂丰富的色彩与钢筋不失动态的游移剥离出画面,这栋建筑的晦暗清晰可见——它几乎被树木枝叶的阴影所吞噬,层层挤压,如同一个跌落至井底的人,终日不见阳光,勉强忍受着窄小天地里的阴潮湿冷。

    “喜欢?”

    “谈不上。”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冷淡,春晓补充道,“但它很独特,令人移不开眼的那种。”

    “这是我奶奶年轻时做计划建造的,是送给她朋友的礼物,她不愿多讲,但村子的老人都说这是特地请了北奥格丁保的工匠来修的房子,朋友的故土,第一次有北国人踏入这片土地,当时大家都觉得她疯了。”

    “很先锋。”春晓瞧着门帘内若隐若现的老人,给出自己的评价。

    “我meimei也这么说。说真的,如果不是有她作为先例,按照如今我的作风,村长这个位子我坐不满一天就得被换下去。”王朔琳从口袋里摸出烟与打火机,她咬着烟,话里有着些许的惆怅,“长辈们都说,我前些年出去得太久,连这里的狗都不熟悉我的味道了。”

    “外面改朝换代,没有人能一成不变。”烟灰抖落在地上,火星弹跳,然后湮没入杂草。春晓默默屏住呼吸,侧身避开空气中的烟尘。她的动作不知为何惹得王朔琳发笑,也许是意外她讨厌烟味,王朔琳道了声“抱歉”,示好地掐灭了烟。

    “如今这里一层和三层以上都租给了工会。威克马索(Wickmaso)时代到来后,这片土地的泥土土质与迷游域(Dissociation)的空气浓度都发生了变化。最开始变化极为微小,根本无法从刻度仪上发觉,但随着耕地数量的消减,人们失眠状况频繁与广泛的出现,这一问题愈发严重,甚至有一段时间,这里三分之二的居民都拜访过社区医生,人们开始逐渐依赖药物以维持自己的睡眠,可以想见的,副作用同时影响着他们平日的生活与工作,那段时间简直是一场噩梦。”吸了一口烟,王朔琳将逆风吹散的头发撩到耳后,“生存是第一位的,所以在我继任后,立马联系了他们,做了这笔交易。”

    “昄衣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当然能,但可惜的是,在过去的七年里,这里没再诞生过一位昄衣。你是七年以来的第一位。”

    很奇怪,在她的认知里,一片诞生过昄衣的土地,只要找到生辰八字相配的祭品,有信仰加持,昄衣就能接连降生。

    “上一个昄衣发生了什么?”

    “死了。”王朔琳搓揉自己干燥的脸颊,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不是寿终正寝,化为普林泽的一部分,是真正的死亡。据说那时他正打算回家,街边的两派红灯笼忽地一齐熄灭,村民们仿佛中了邪,眼里只见得他的影子,而那影子在土路上越缩越小,直至消失不见,他们才反应过来人不见了,所有人不分昼夜地找了三天三夜,连个衣角布料都没找着。他们都吓坏了,开始流传说这是上苍降下的惩罚,这一片土地是受诅咒的,他们都要赎罪。”

    “……”

    “害怕吗?不过要我说,那些不过谗言。我当时还在嘉诗纳(Jiashna)地区做工,那里可是尸城,当时疫病肆虐,又因为土地有限,政府为腾空间建隔离所,焚烧并销毁了大批尸体,说不定其中就有他的尸体。”

    正说着话,一辆本该西行的卡车在他们侧前方停下。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与司机道别后,从副驾驶位上跳下来,她神色急切,未施粉黛的脸庞上有掩不住的疲倦,隔着些许距离,她的脸像是被漩涡吸附一般模糊,而等女人靠近,她脸上可人的橙红色小雀斑又跳脱得显眼。

    “这是我二meimei王喜荣,是这里的管理人。小荣,这位是昄衣。”王朔琳权当中介人,向双方介绍身份,随后指示王喜荣,“你先带她上楼休息,时间到了再带她去我办公室。”

    “明白。”王喜荣回答道。

    春晓终于得见这栋建筑的正门,很小、很平常,就像池塘中一窝蝌蚪中最普通的黑色一团,就静静伫立在那里,没有任何雕花与装饰,只有一扇漆黑的铁门。旁边有一间小屋,正对窗的墙上挂着各类钥匙和警棍、警用帽等衣物,春晓猜测这里是门卫室。里边一个头顶稀疏的男人正咀嚼着一块红糖馒头,他边咀嚼,边和和旁边一个胡子倒锥形的男人聊天,看到来人了,他急忙吞咽下一小块,朝王喜荣打招呼:“喜荣。”

    “二叔,四号和五号门的钥匙,谢谢。”王喜荣熟练地撇起嘴角弧度,拿出别在左胸处口袋里的圆珠笔,在表格上填上申领人姓名和钥匙号码。她仿佛没看到旁边的留胡子男人,直径领了钥匙带春晓上楼。

    “你jiejie说这里一层和二层以上都租给了工会。”王喜荣话很少,春晓看着她把弄茶盏,决定没话找话。

    “是的,工会。”王喜荣倒茶的手极稳,在用第一杯茶洗净茶杯后,她将新茶斟给春晓。从她咬牙切齿的神情中可以感受到,如果不是他人率先提起,你将永远无法从她的嘴中听到工会这个词。不过也可以想见,说是管理人,她的实际管理范围应该只包括工会未占领的二层,每个月靠收大额租金生活也许也挺滋润,但明显这位女士的家族本就在当地名声赫赫,权势这时候就比金钱值钱多了。

    “这里的环境很好,租给工会不会有些可惜吗?”盘腿坐在铺有流苏边方毯的沙发上,春晓问,“毕竟感觉住宅地更适合这样的环境,我一直以为大卡车、集装箱应当被划在郊外一块之类的,毕竟扰民嘛。”

    “谁说不是呢。”王喜荣冷哼一声,“我也劝过大姐,但她偏说这里能住人,还近,天杀的,这里可是奶奶专门建给昄衣的,居然被她拿来供别人用。”

    一个罐头瓶盖被轻轻起开,春晓无言地品尝着甜美滑腻的番茄酱。

    “所以一楼那个长胡子的男人是工会的什么人?他的胡子……很特别。”

    “特别?滑稽吧!那个男人非要把胡子修成那副德行,说是潮流,他他妈的是工会副主席,一个趾高气扬的混蛋。”王喜荣的脸庞因为不用面霜而变得干燥,说话时,嘴唇干裂的声响回荡在她自己的耳畔,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天啊,光是想起那个男人的名字就让她浑身难受,她狠狠拿出长裙口袋里的润唇膏抹了抹,用力摇摇头,试图挥去那几乎恶心的回忆。

    “嗯……只能说他对潮流的认知不一般。”

    “他除了会笼络人心,简直一无是处。男人,男人,抽大烟、喝酒、打牌,他样样都沾,哦!他还赌博!他简直是坨屎,为了我的身心健康,请允许我不再谈论他。这人渣让我胃痛。”

    “当然可以。”春晓双手托着茶盏感受余温,“所以你jiejie的办公室在哪里?我没看到这里旁边有建筑,是还要开车过去吗?”

    王喜荣露出狡黠地笑容,她刹那间变身哑语老师,冲春晓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撩起左手腕的衣袖,她看到手表上的长指针指向十二,正正好,她满意地拧紧发条,侧过身从书架上按固定的顺序取下五本书:《法尔塔公爵秘史》、《爱与简伯格曼》、《去往死亡真邸之途》、《迷失域清醒指南》、《普林泽潜行计》。随着最后一本书离开它原本的位置,那一排厚重的书架开始集体挪动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