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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工会(一)

    “昨晚你一定睡得很沉,我喊你的时候你几乎一动不动,谢天谢地你当时仍有呼吸,要不然我差点以为你……”她突然意识到,她不应该在一个已死之人面前重复提及死亡,王朔琳咽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正值早餐时分,她掩饰般地从厨房中端出蒸笼和盛有米粥的小碗,然后掀起蒸笼盖——红糖馒头。春晓吸了吸鼻子。香甜的气味诱惑着她的大脑,正要一拳将她打翻在地上,输赢当前,她安抚着自己口腔内分泌的涎水。即便这个村庄自称不属于任何辖地,它也不得不承认,红糖馒头配甜豆粥,很纯正的东部早餐。春晓边想着,边分心回答王朔琳道:“深度睡眠会让我陷入一种濒死的状态里,不过不用在意,那更像是我的幻想。一个巨大的噩梦罢了。在梦的最后,我总会醒过来。”

    “真希望你不会再经历这样的情况。”王朔琳早已结束她的早餐,她正从化妆包里拿出一只印有金边品牌标志的玫红色的口红涂抹嘴唇。十八岁起就外出打工的经历让她即便是回到了故乡,依旧保有完备的化妆能力。春晓在起床后就见证了她如同魔法一般的化妆历程:她在准备早餐之前飞速为自己敷上一片面膜,哼着歌做好保湿,然后只在十五分钟内就完成了她的妆容。底粉、阴影、眼影、腮红、高光……天,每一样工具都在她手中翻飞,她的脸庞由精致但憔悴浮肿升华为精致明艳,了不起的举动。

    “所以,对于今天你有任何打算吗?”王朔琳用口红描摹着唇形,均匀的色彩铺展在唇面上,一次成形,这让她露出难掩的满意神色。

    “打算去村子里随便逛逛,左看看右瞧瞧的……我估计我还要花上几天才能让自己不在这里迷路。”春晓问王朔琳,“有任何建议吗?对于我该从哪里开始。”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安排引导人员,”王朔琳用黑色粗发绳给自己扎了个高马尾,透过镜面反射看春晓,“至于建议,我给你两个名字:杨佐兰,明昊国。”

    “看来他们很重要。”

    “没错,相当重要。他们两家掌握着这座村庄的钱财命脉,所有从这个村庄出运的农作物都要经由杨家之手,他们称量并根据作物的情况将它们换算成钱币交给村民;而明家,他们就是工会,工会就是他们,他们是这里唯一一帮能够出入普林泽而不会感到眩晕、呕吐的人群,家族天赋这种东西,似乎天生就是用来羡慕的。”

    “看来你一定经历过相当差的旅行。”春晓喝完粥,将碗和蒸笼端回水槽自觉开始清洗。

    “何止是经历过。我从一本科学杂志上读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会在出入普林泽的旅途中感到不适,眩晕、呕吐甚至只是基本反应,除此以外还可能遭遇失眠、情绪暴躁、肢体无力……当然最糟糕的还是迷游症,我无法想想在进入普林泽的同时大脑需穿行于迷游域(Dissociation)的痛苦,那一定如同身处炼狱。”

    春晓的大脑提醒她迷游症的“作用”不仅如此:身患迷游症的人除了会在穿行于普林泽的同时深陷迷游域外,迷游域也会逐渐侵蚀患有此病症患者的睡眠——迷游域将破坏他们大脑皮层对事物的认知平衡,损害他们的记忆与语言系统。只需要一场睡眠,人醒来后就会忘记他身处何地、深爱何人,他永远无法再构成对自己的认知,他会化为迷游域与世界之间的尘埃,游走在清醒与癫狂之间。

    她由衷地评价,“真糟糕。”

    “即便我没有患上迷游症,如今进入普林泽对我产生的副作用也已经够我受的了。我只能祈祷,有一天第一维度的那群疯狂科学家能够想出进化整个系统的办法,而不是放任迷游域继续吞噬人的精神。”王朔琳随着话题的展开皱鼻,“你是个健谈的人,很高兴和与你讨论这个话题,可惜,上班的时间到了,我该出门了。”用鞋拔子将细长的脚踝勾入皮鞋,王朔琳与春晓道别,拎起包离开房间。

    王朔琳离开后,春晓将重心放在咀嚼杨佐兰与明昊国这两个名字上。她调动起李明汉的记忆,发现在他意识深处,这一块内容停留在极度的黑暗之中,物理意义上的黑暗:他们的面孔是破碎的,万花筒般转开波澜,夹杂着黑布蒙住头颅带来的恐惧感,他一直处于劣势,一直在被监视,可怖的链式反应从他的童年开始不断膨胀,但这不是他痛苦的根源,迷信才是,迷信一直都是。健壮的男人绑起出逃的他,他是祭品,并且永远都是,男人们殴打他,惩罚他。鲜嫩的毒树汁被灌入他的喉咙,他在幻觉里感受死亡,感受赤裸的性欲。所有的折磨都可以被美其名曰为“提前体验死亡”,而最后的献祭,则是昄衣给予的“一种解脱”。

    无论身处世界何地,昄衣的诞生都意味着一个新鲜生命的消亡,面对这样的事实,春晓无言以对。男人、女人,或是更甚,小孩,昄衣对献祭者的精神感受高度取决于他们的精神交叉程度,残酷的死亡往往会消解献祭者的精神欲求,而春晓幸运地拥有了李明汉的记忆。她必须相当客观地看待他记忆中的事物,分析它们,拆解它们,获得所需的信息。碎片被她的大脑一丝不苟地重塑,雕塑模样的六层建筑让她分外眼熟。她眯起眼睛,决定从工会入手进行调查。

    春晓清晰地记得进入服务中心的通道,她原路折返,贴心的双向门控设计让她一路通畅无阻。二楼入口处的门理所应当地上了锁,她将自己融化成液体状态,从缝隙处流出。窗外,工会工人正马不停蹄的工作,他们在工作间隙不时聊天,“鹿角节”“丰收典礼”的字样频繁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

    她首先上到四层。

    这一层是由各式娱乐场所构建而成的。楼道里,炫彩的霓虹灯狂妄地散射光芒,流行乐女王米歇尔-杰德罗柔媚的声音伴随着鼓点在其间回荡。几个身着款式各样的纱裙的女人正站在玻璃间隔的小型吸烟区内抽烟,远远望去,苦涩的烟雾缭绕,如同乌云密布。

    “您好。”温红色的暖光铺洒在迎宾员纱裙之下温暖的rou体上,室内一定开了大功率的暖气,才能让春晓走进店铺时感受到如此甜蜜温暖的味道。

    春晓看女孩胸前挂着的名牌——永可欣。“你好。”

    “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迎宾员的笑容相当的资本主义,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孩,职业素养一类的东西,春晓有预感她能做到极致——相必这也是她被放置在这个位置的原因。

    “我想见这里的经理。”

    “哦她现在……正在忙,或许您可以晚些时候再来?中午,或者下午,都可以的。”

    “我下午有别的地方要去,不能进去提醒一下吗?”

    “不不不!那我就不得不打扰她的‘旅程’了,请相信我,您不会希望这么做的!况且,也请您可怜可怜我吧。如果我打扰了她的兴致,她非得炒了我不可,我可不能失去这么一份好工作。”

    “好吧。”春晓寻了个沙发坐下。她百无聊赖,向迎宾员提出了一个有些无理的要求,“那你陪我说话吧。反正工人们现在都在工作,主顾干活,你们应该也没生意。作为浪费我时间的补偿,请陪我说会话。”

    也许这一举动正得她意,迎宾员答得很爽快,“好。”

    “你刚才说,你不能‘失去这么一份好工作’,想来这份工作的收入很可观?”

    “当然!拿我自己举例吧,我上一份工作是替明昊国一家子数米袋,做六休一,每天按包扎的米袋数算钱,五个米袋给一瑞勒米。我一天累死累活也只能扎四十几个,算上来只不过八瑞勒米,而如今我一天收入就有好几十瑞勒米,这可不是份好工作嘛。”

    “这一行在这里合法吗?”

    “这里没有法律。”迎宾员调整了下下摆薄纱的位置,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在这里,醉汉上门都能得到服务,只要他付钱。钱!只有钱在这里是最重要的,什么样的人,是纸币还是硬币,都无所谓,重要的只有拿得到手的金钱。”

    “然后呢?”春晓仰视面目全非的女孩。

    “然后?然后存钱逃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