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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不是自戕 寂月当空,焦急的马蹄声敲在通往皇城的官道上,格外响亮,守门的卫兵像是早知道肃王的车驾会出现似的,早早的开了门。 一路,所有门禁都为鹿原开着,黑帐马车就这麽无阻地直达通往皇城内苑的那道朱门,他按着伤口掀开车帘时,等在车外的是靖寰身边的内侍,那人对着鹿原一揖,恭敬道:「陛下请王爷苍翠宫一叙」 鹿原颔首,按着腹上的伤,他下车随着内侍走入门内,几个宫人抬着便轿等在那里,「请王爷上轿」内侍说着让宫人放下轿子,鹿原坐了上去,宫人们一抬,便快步地朝着苍翠宫的方向走去。 往苍翠宫的路,他走过无数次,但这回,是心裡最没底的一次,没用太久,便轿便在苍翠宫前停下,内侍见他唇色发白,赶紧过来扶着他下轿。 才进了门,一纸砚台便被砸到了脚边,青年帝皇向来稳重,鲜少失态,但他现在怒红了脸,噼头就骂:「鹿平野,厉害了,你连朕都骗?」 鹿原跨过那已粉身碎骨的砚台,走到书案前,在靖寰跟前跪了下来,靖寰看他面色苍白,怒意上头又狠不下心来,颓坐回椅内,咬牙切齿地问:「朕以为你那日前来,话裡的意思是要放弃死志,同羽儿说清原委,而后相守,难道朕想错了?」 「陛下,臣的确是这麽想的」鹿原直视着靖寰,答的坚定,这让靖寰更茫然了,他起身来到鹿原身边,又问:「那你为何要刺腹自戕(注一)?」 「不是自戕!」被问及这关键的一刺,鹿原的情绪不禁波动,「臣无死志,只是想用这一剑赎往日伤殿下的罪」 「如果,我不愿你如此呢?」靖翎的声音在鹿原身后响起,鹿原急急回首,心心念念的人站在门外廊上,顾不得还在皇帝面前,鹿原踉跄地起身,快步走到了靖翎面前。 注一 自尽、自杀、自裁 五十二、用你来抵 在仅剩一步的距离,鹿原骤然停在了原地,他不敢再更靠近,靖翎的脸色太冷静,反而让人畏惧,只能低声地念了她的小名。 靖翎看着眼前人,心底有无奈又有怜惜,见他自伤时,她策马离去确实是负气,气他的固执,也气他的欺瞒,但现在人在眼前,平时总是收拾的俐落乾淨的人,此时看来仓皇落魄,自己却又不捨得对他撒气了。 靖翎迈开了脚步,主动的走到鹿原跟前,抬手便揭开鹿原身上的衣袍,藏在裡衣下,带着血色的裹伤布,看来格外刺眼。 「疼吗?」靖翎的手指触上那潮湿的布帛时问了,鹿原窥看不出她的心思,只能实诚的点了头,是疼的,靖翎感觉到他的回应,抬眼看向鹿原那双掩不住心慌的黑眸,柔声说道:「再疼,这伤也只是皮rou之痛,还不了我在你身边受的」 她的语气柔和,衬的每个字都利如尖刃,鹿原忍不住偏开了对视的眼,下一瞬,靖翎便伸手过来,将他的脸扳回面向自己的方位,坚定地说:「鹿平野,我要的,不是你用流血遭罪来还,我要的是你从今往后,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真心实意不欺不瞒地常伴我左右,用你的将来,赔给我来抵,明白了吗?」 话尽,靖翎伸长了手揽住鹿原的脑袋,她无需等待鹿原回应,男人的脸枕在肩上,她能感觉到鹿原带着溼气的呼吸逐渐沁湿她肩头的衣衫,这片潮湿便是答案,侧脸贴上他的颊,靖翎的手轻抚着鹿原的颈,直到那副躯壳不再颤抖,实实的贴在自己怀裡。 靖翎抬眼望向她的皇兄,靖寰还站在原地,眼角泛红地看着他两,她知道,需要她赦免的,不只鹿原,于是对着靖寰开口:「皇兄,靖翎的封号还请下诏赐回,平野有伤在身,该要安歇,且容我们先行告退」靖翎说着,抬手捧起鹿原的脸,给他抹泪,而他们身后的青年皇帝如获大赦似的笑了,柔声应道:「朕知道了,快去歇着吧」 五十三、许了将来 步出苍翠宫,宫人早早提着宫灯来引路,靖翎牵着鹿原的手,她不打算放他出宫,他也没有不随她走的想法,就这麽任靖翎牵着自己,在暗夜的宫牆裡,越过宫变后就荒凉冷清的内苑。 靖寰无妻,登基后也没有迎娶后妃,大半个皇城内苑,恍若空城,靖翎回不去自己的翎羽殿,那个父皇为了庆祝她的及笄而建的殿宇,已然成了禁地,她这次回宫,便待在了幼时长住的永安殿,于是,也带着鹿原往永安殿去。 青年皇帝心思缜密,他们走到永安殿前时,临时调来伺候的宫人已经给永安殿点上灯,屋裡也都打理好了,衣袍寝具俱全,还有位太医候在殿门外,靖翎拉着鹿原入殿时便也让太医跟着,方才在苍翠宫时便看他的伤口渗血,想来慌忙入宫之际,还是牵扯了伤口。 鹿原也是乖觉,靖翎让他躺下给太医检查伤势,他便往床榻上一坐,斜倚在床头,身上的衣袍方才在苍翠宫裡就被靖翎解开了,太医过来,拨开袍领,便用剪子开始拆染红的裹伤布,靖翎在旁看着,那处伤口看起来并不狰狞,就是剑刃的宽度,但一直渗着血,可见刺得深。 太医把止血伤药倒在伤口上时,靖翎看着都觉得疼,不禁微微咬了唇,鹿原倒是平静,只是看着靖翎,看她为自己而起伏的情绪无所遁形的溢于言表,看着,不禁微微的勾起了笑。 靖翎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看去,鹿原竟然笑着,靖翎顿时有些火气上头,但太医还在裹伤,她不好发作,待太医告退后,靖翎把待命的宫人遣到屋外,这才回到床边,嗔怒的看着还兀自笑着的鹿原。 「有什麽好笑的?」靖翎在他脚边坐下,问话的语气不算友善,但鹿原的笑意却更盛了,他伸手去牵靖翎的手,被躲开了也不在意,兀自捉了靖翎的袖角,捻在手裡,半晌后才缓缓地开口:「殿下,刚刚在陛下面前,你许了平野将来,平野高兴,自然要笑的」 靖翎突然明白为什麽之前靖寰曾说鹿原是个痴人,心头的火气一时全灭了,叹了口气,反手握住鹿原的手,两手终于相触,鹿原却收起了笑,一脸认真地问她:「殿下不会反悔吧?」,靖翎使劲地捏了他一下,看他一时无措的样子,笑道:「不会」 五十四、不会有事 靖寰赐回安国公主封号的诏书来得早,内侍在殿外传诏的声音让半梦半醒的靖翎睁开了眼,她睡得很浅,昨晚谈话过后,她顾念鹿原有伤,伺候着让人更衣睡下,因为带伤失血又匆忙入宫,鹿原阖眼后很快就睡去,靖翎有些难眠,纵然她能把话说得大度,心裡头多少还是有了芥蒂,有几瞬,靖翎心裡有股偏执的声音在蛊惑她,说他囚你三年,你也如法炮製,让他尝你的煎熬,邪火烧得她不能成眠,子时过了才在鹿原身边卧下。 视线描摹着鹿原的五官,靖翎伸手虚虚的滑过男人的眉峰,即便心中有难平的忿忿,失而復得的庆幸还是压住了心裡的邪念,最终在触上男人额面时,被感受到的热烫温度熨得消失无形。 鹿原正在发热,靖翎復又起身,让守夜的宫人去传值夜的太医,几番折腾,天明前太医告退,靖翎才在鹿原身边睡下。 轻手轻脚的起身,夜里烧出一身汗的鹿原还在昏睡,穿过窗纸的天光下,靖翎能看出他脸上还有些病态的酡红,忍不住上手一探,似乎又发热了,靖翎皱着眉先到殿外接诏,其实封号有无于她都无所谓,讨这封号也只是遂了靖寰想赎罪的心意,现下更重要的是鹿原的伤。 刚到太医院交班的值晨医官被诏进了入职以来首次踏入的永安殿,方才交班时,值夜的同僚一脸困倦,要知道今上登基后,皇城内苑空置,值夜的医官和药童人数减至最少也能应付,甚至大多时候值夜医官都能睡上一夜好觉。 同僚累的不轻,只是交接了医案就匆匆出宫,而他连刚拿上手的医案都没能翻开就被召唤,入了陌生的永安殿,这才知晓一夜之间,内苑裡有了公主,听来传唤的宫人说,那公主就是传闻中被今上送给从龙功臣的皇妹,这突然出现的千金贵人候在永安殿的寝房裡,秀緻的眉头紧皱,她身后的床榻上,医官一眼就认出上头卧着的人是时常出现在陛下身边的肃王,一时愣了,愣神间,今上驾到的喧声传来。 永安殿裡安放的人手都是靖寰手边调度过去的,鹿原发热,靖翎熬了整晚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被传进了苍翠宫,靖寰自知因为内苑空置,自己也仗着年轻体盛,削减了皇城内驻医的数量,还让资深太医到城下开设义医馆,内苑尽留的都是些刚出茅芦的年轻医官,平时治治伤风感冒和跌打损伤或许还行,鹿原这样的伤怕是他们也没怎麽见过,于是连夜让人去肃王府请鹿原的军医。 昨日靖翎回到皇城时的模样,靖寰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肃王府的军医入到宫裡的消息传来,靖寰便赶忙移驾永安殿,正好带着匆匆赶来的江伦一起入殿。 江伦来了,靖翎悬了一夜的心才安回了原位,绷紧的精神一鬆懈,脚就撑不住身体,幸好靖寰在她身边,靖翎才没有直接栽倒在地上。 靖寰搀着她到屋内的便榻上坐下,然后在靖翎身边落座,轻拍着她还颤着的手,安抚道:「羽儿别怕,皇兄不会让平野有事的,听皇兄的话,歇一会」 这段时日以来武装许久的靖翎有些恍惚,彷彿回到了宫变前,她还是那被众人呵护的金贵明珠,一瞬盈了满眼的泪,她靠向靖寰的肩,阖上疲惫的眼,睡了过去。 五十五、两个痴人 再睁眼,靖翎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黑眸,条件反射似的勐地坐起,黑眸的主人席地坐在便榻旁,手裡拿着喝到一半的药碗,抿掉沾在唇上的药汁,冲她微微一笑。 「你怎麽下床了!」靖翎的口气十分严厉,视线也紧张地往他腹部位置看去,半敞着的衣袍间露出雪白的裹伤布,鹿原自己也低头去看了看,才开口解释道:「江伦刚刚才又替我换过药,血已经止了,烧也退了」 靖翎看他神色从容,伸长手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竟比自己的手还要凉些,这才鬆了口气,倒回榻上,静静的看着鹿原仰头把药喝淨。 放下药碗,鹿原看着靖翎,两人相望无声,许久,鹿原才伸手碰上靖翎搁在脸旁的手,揣进自己的掌心裡,像是仔细的斟酌了一番,才悠悠地开口:「殿下曾说过,会等我,让我跟你说明白,这一剑,是要刺破我心裡的魔障,不这麽做,我说不出口」 靖翎看着鹿原真挚的双瞳,忍不住追问:「你的魔障是什麽?」,像是知道她一定会问,鹿原脸上浮出一抹苦笑,淡淡的答道:「贪欲」 靖翎有些迷惑,贪欲?明明鹿原活的寡淡,这不应该,但下一瞬她又明白了,鹿原没有物慾,他的府邸裡,所有的妆点都在自己身上,思及此处,不禁哑然。 「如若我不斩断这魔障,我接下来说的话,也只会让殿下陷入罪己的迷障,殿下,我鹿平野,做过的所有事,的确是为了殿下,但更多,是为了我的一己之私,我不想殿下去和亲,也不想殿下身边,有我以外的其他人」 鹿原的语气平静,但靖翎却从他的眼裡读出了些许痴狂,她为自己曾有过一瞬邪念而愧疚过,现在才发现,或许她们俩在本质上,有很大程度的相似,两个痴人,互相折磨,不管结果或甜或苦,都执着的不放手,靖翎颔首道:「我知道了,说吧,你和皇兄瞒着的,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