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 八字
沈鱼刚刚强行冲开了受制要xue,霎时间之觉体内三股真气如脱缰野马,难以自控。是以此番她也不理朱灵叫唤,使了轻功便扬长而去。只她走不甚远,便觉察一个人影朝她扑来。沈鱼不意间举剑一挡,复又挽了剑花向来人刺去。只那人却是大喝一声:“住手!”,同时堪堪避开了含光剑尖。沈鱼得悉来人是王灵官,顿然便想起是这人骗自己说宋渊去了送经书予伊王。思及此,沈鱼脸色不禁一沉。王灵官那厢见沈鱼神色不妥,约莫猜得她已知晓宋渊之事,只他脸上仍佯作不知,问道:“沈鱼,你这是要去哪里?”沈鱼闻得,垂了眼不看他,冷冷地道:“管你甚么事?”王灵官知她现下正是心神激荡,故而并不着恼,只是缓了口气道:“你听我说——”只他话才说了一半,沈鱼已是喝道:“你给我闭嘴!”她语声尚未落下,人已跃到王灵官跟前,手腕一抬,含光便斜斜地朝他顶上高冠劈去。然而沈鱼武功原来便是出自龙门教,王灵官一眼瞧去便看通了她七成路子。是以他身子向后一仰,闪开沈鱼攻势,同时脚尖已朝她手腕踢去。沈鱼见得,忙向后退开,然而王灵官那一脚仍是踢了在含光剑上。剎那间,沈鱼只觉一波强震从剑身传来,把她震得虎口剧痛,几乎握不住剑。只王灵官见沈鱼身形不过一滞,复又握稳了剑,遂立时朝她说道:“宋渊未死!”沈鱼听得此话,闭了闭眼,须臾方哽咽着道:“阿渊不过是凡胎rou骨……岂能剜心而不死?你﹑你是不是又要骗我来着?”王灵官此番见得她如此情状,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遂摇头应道:“我没骗你。”他说罢,便把他们如何请示守财真君,如何得了太公符箓之事与她交代了。沈鱼听了,知晓宋渊当真为了她剜心炼丹,霎时只觉心口如被猛兽利爪撕裂一般,痛得似要喘不过气,“八十一日……才八十一日。”正当沈鱼喃喃自语时,却又听得朱灵的声音道:“晈晈,宋渊说过会回来寻你的。我……我同王灵官一道想法子,说不定便能求得为宋渊续命之法。”沈鱼闻声回首,见得朱灵身影,不禁皱了眉问:“寻我?若他赶不及回来呢?若你们没找着法子呢?”她如此说着,忽地摇了摇头道:“……不成,我要去找他。”此番朱灵听得她还是要走,急道:“晈晈,你听为师——”“我不听,我再也不听你们的!”沈鱼如此说着,使了轻功便如风一般从王灵官身边掠过。朱灵见状,立时便要跟上。然而这时王灵官却拉住她的手道:“别追了,沈鱼眼下心神激动。你便是追上了,她也不会听你的。”“可是……”“她身上不是还带着你的蛛儿吗?如此,你也用不着担心把人丢了。”自沈鱼下山以来,但凡有要紧事,沈朱二人都是以蛛儿互通消息的。许是关心则乱,适才朱灵却是忘了这一节。如今得王灵官提点,朱灵复又想到沈鱼悲痛神色,终是点头妥协了。沈鱼那厢撇下了朱王二人后,便提了真气一路朝山下奔去。然而下得山来,沈鱼看着天地褒广,四野无人,顿时便想:眼下只得八十多日时光……这天大地大,我该去哪里寻阿渊?沈鱼如是想着,又暗暗催动体内真气运行——她原来先天气杂,生来便有两股真气在体内,后来与宋渊双修又添了一股。而那便有把真气融合的窍门。眼下她虽未功成,体内三道真气尚未融合。然而她道身已稳,便再也不怕自身为真气交战所伤——她默默运了一遍心法,察觉有此番进景,心中忖道:我好了……当真好了……只沈鱼转念又想到,自己性命是宋渊剜心而得,一时又觉痛不可抑。沈鱼这般失魂落魄地走着,不一会竟是走至蓬莱镇上。蓬莱镇处在密州这种遍远之地,原是比不上西毫那等经商重地繁华。然而因隐仙之故,这镇上倒是有许多商店摊贩售卖那辟邪祁福之物。沈鱼此际自是无心于外物,遂也未及留神,只她走着走着却听得有人出声招呼。沈鱼回身一看,却见招呼他的是个老道人。那老道人笑道:“这位女郎,贫道瞧着你印堂发黑,鸟云罩顶,你近来是不是处处碰败,过得很不如意啊?”沈鱼闻言一怔,却并未言语。老道人在街上讨生活,最是善于观言察色。此时见得沈鱼面色,便知自己说中了,是以又朝她招手道:“来,你我在此相会便是有缘人,待我来看看可有法子给你消灾解难。”沈鱼虽不擅长术法,但说到相人之术也略通些皮毛。她睇那老道人两眼便知他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无甚修为。原来沈鱼想着转身便走,但不意间却问了句:“我想寻人,你会么?”“会的会的,你可有那人的生辰八字?”老道人说着顿了顿,“……若没有的话,贫道来给你起支挂也是可以的。”此番沈鱼听他提起“八字”却是一愣。她尚且记得宋渊说过他们三师兄弟术业有专攻,各有所长,其中徐见山便善于八字算命。当初他只得了叶婉荞八字便已算得她命犯桃花,在刧难逃,后来叶婉萝也印证了徐见山所批的一字不差。眼下沈鱼虽无宋渊八字在手,但她知晓徐见山是给宋渊算过命的。若寻得徐见山,兴许也能算出宋渊目下所在,乃至往后如何。沈鱼思及此,只觉骤然又有了希望。当下她也不理那老道人纠缠,盘算着往灵州去寻徐见山与赵星。一一八灵州此番心意已定,沈鱼便在蓬莱镇买了匹瘦马,朝灵州出发。灵州与密州相邻,沈鱼估摸着不过六﹑七日光景便能入得灵州地界。因灵州地动之故,这一路上沈鱼便遇着许多难民往密州而去。如今留在灵州的人民就靠着旁边的州府支援,好捱到朝廷赈灾队伍来到。沈鱼骑着那瘦马穿州而过,一路无事,很快便到了灵州边陲。却说七年前沈鱼从云梦出逃,也曾游走于北地之间,这地儿偏远,州县之间人流往返素来管辖不严。然而此番灵州竟同西京等地一般设了关卡,凡入灵州均须出示路引。幸好沈鱼手上还留着早先在鬼市买的假路引,如此方能平安过境。因沈鱼入得灵州已届暮色四合之时,是以她下了马,便四处搜寻可以入住的客店。原来沈鱼也不怕走夜路的,只她自从靠近灵州以来,便常常在半夜闻得有人啼哭之声。这声音凄然,似远还近,总是把沈鱼搅得不得安宁。如此过了几夜,沈鱼寻思,许是下山以来她总是同宋渊他们一处,纵有鬼邪也不得近身。然而眼下只有她孤身一人,许多她以前见不着﹑听不着的便都现了形。因此沈鱼甫入城镇便先去寻那下塌之处,然而这小镇旅客本就不多,沈鱼绕了半圈竟只见着一家旅店。沈鱼进了店,店家便与她道:“眼下家中有些钱财的灵州百姓都往外跑……或是投靠亲戚,或是去密州暂居。今儿这店早已客满了。”从前沈鱼偷偷下山时,多露宿于荒山野地,原来住不得客店于她也无大碍。然而她最近总是在夜中闻得鬼魅之声,若当真要宿于郊外,怕那鬼邪作祟更是厉害了。只她在镇上走了一圈,竟是个打尖的地方也不多见,如此来来回回却又走到原先的客店门前。此时沈鱼才走近,方才那店家竟是亲热地招呼了她进门。“先头你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要赶路退了客房。”店家说着,又客客气气地问了沈鱼还住不住店。沈鱼听得自是应了,尔后又托他把门外的马儿喂好。待她上了客房,安顿好后,便听得一阵扣门声响。原来扣门的是店里的伙计,来问她可要准备晚膳。这时日里沈鱼同宋渊也可以说是跑了半个大周,既多了见识,人情世故自是有一番长进。这家小小客店,招呼得这般殷勤周到,确认出乎沈鱼意料之外。“……你这店有甚么招牌小菜?”伙计听罢便报了几个菜名,那些菜竟都是沈鱼爱吃的。沈鱼听了微微觉着有异,但一时未想明白,便由着那伙计给她打点去了。待伙计走了,沈鱼便把这路上种种,细细想了一遍。原来她从蓬莱镇出发以来,类似今日之事不时发生,如此想来倒似是有人暗中照应一般……思及此,沈鱼心中猛地一跳,不意间便走到窗前,眼神在四周巡梭来回。然而片刻过后,终是一无所获,沈鱼便索性把窗关了。到得翌日一早,沈鱼匆匆结账,牵了瘦马便朝回乐县而去。昨夜沈鱼已向店家打听过,这灵州有四县,分别为回乐县﹑临河县﹑怀远县以及建安县。此番地动波及的主要是回乐及临河,而灵州赵氏便是落根在回乐县。说起灵州,沈鱼自然便问起那灵州都督赵从炎。而店家提起赵从炎则既是钦佩他为官清正又是惋惜他在地动中遇难。后来二人又说到不知为何赵从炎一直未娶,膝下并无子女,听得沈鱼心中也别有一番戚戚然。回乐县离沈鱼所在也不甚远,沈鱼走了两﹑三日便到了。待到得回乐,沈鱼便盘算着先打听赵家所在。只她甫下了马,尚未见着人影便听得一阵打斗之声。沈鱼循声而去,只见就近处有几个青年汉子打成一团,其中两﹑三人均着了军服。沈鱼见得一阵讶异,待凝神细听,便听得其中一个汉子骂道:“你这懦夫!赵都督尸骨未寒,你便腆着脸去当伊王的走狗!”另一个被骂的汉子也怒道:“咱们如今吃上一顿也艰难,你要去打伊王,你去啊,别拖上其他兄弟!”因众人七嘴八舌,吆喝声有,劝架声也有,沈鱼听得最清楚的便只得这两句。虽只有两句,但沈鱼约莫也领会得这些人都是灵州弟子兵,就因伊王之事意见不和,继而动武。提起伊王,沈鱼同灵州百姓倒是同仇敌忾。只她复又想到,伊王尚未出手,这些个弟子兵便先内哄起来,心中便有些着恼。思及此,沈鱼手挽含光剑,提了轻功向前一跃,又拿剑鞘分别敲了二人脚上七寸。那两人吃痛,腿上一软,霎时便跪了在地上。沈鱼此番身法极快,众人来不及细看便见两个汉子跪倒在地。待回神一看,始见一个面生的美貌女郎立在跟前。其中一个跪在地上的汉子见来人出手如电,却是个年轻女郎,心中又羞又愧,仍是强自镇地道:“你﹑你是甚么人?竟敢来灵州撒野?”沈鱼听得,皱了眉道:“我来让你们别打架的,这也算撒野么?”众人见沈鱼生得美貌,说话又有几分稚气,一时间便少了些戒心。然而那个被打了的汉子总归丢了脸,遂撑起身又驳道:“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轮得到你这个外乡人插手么?”沈鱼闻言,心中暗忖,若赵从炎真真是她生父,她倒也算得上半个灵州人。她心中如是想,便开口道:“你怎知我不是灵州人?”沈鱼语毕,又举剑指了他,“你若真是个汉子就打欺负你们的人去,自己人打自己人,打赢了又算得甚么?”沈鱼说罢,旁边却又有个声音啧了一声道:“自己人?这自己人谁分的啊?伊王也是大周人民,难道就算不得自己人么?”沈鱼听得此话,却是沉了脸怒道:“伊王残忍自私,谁要同他是自己人了?既敢说得这话,为何又要藏头露尾?”沈鱼说罢,正要上前去寻那说话的人,这时却忽地有人从后拉了她的手。“小鱼!”沈鱼闻声回首,却见身后那人正是分别多时的徐见山。一一九离间却说众人见来者是徐见山,竟然显得颇为恭敬,都喊了他一声徐道长。待见得沈鱼同他认识,便悄然散去了。“小鱼,眼下灵州正乱着,你怎地来了?”沈鱼听得徐见山所言,不禁又想起与宋渊种种。她心中一酸,微微垂了眼,几欲掉泪。只她转念想到自己落泪成珠,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便只得把泪意忍了回去。徐见山见了沈鱼神色,便是一愣,须臾又问道:“这是怎么了?师兄呢……可是隐仙有事了?”沈鱼闻言,吸了吸鼻子道:“隐仙暂且无事……可是阿渊不见了。见山,你可否用八字算一算,他现下身在何处?”她说着,顿了会又问道:“星星呢?她可是同你一处,她的家人如何了?”“赵星家人无恙,”徐见山说着又打量了沈鱼一番,“这些事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说。”徐见山说罢,便领着沈鱼往赵家如今暂居之地而去。一路上徐见山与沈鱼说道,原来赵星以探亲之名,悄悄去代州寻他。同行家眷一时失了赵星踪影,自然派人传讯回灵州了。赵星父母滕下有两子一女,待赵星素来如珠似宝。此时乍闻赵星失踪,二人便想亲自去寻人。只一行人离了回乐县不久,便生了地动大难。虽说赵星行止有差,但也因这番乱事,赵星父母才得以逃过一场灾刧。徐见山说罢赵星之事,又与沈鱼说道:“因赵都督遇难,伊王盘算着要把灵州围堵起来。灵州如今已是四分五裂……伊王只须守住几个出入要道,截了物资补给,届时不费一兵一卒想来也能把灵州拿下。”沈鱼听得徐见山提起赵从炎,便问道:“你﹑你来了灵州后可还有走过无常,还见过赵从炎没有?”徐见山闻言摇首,“因灵州大乱,我为赵星寻着父母后,便留在此地帮忙处理赈灾之事……早前也曾为赵大都督行过一场法事,可惜我修为尚浅,又或是赵大都督心有挂碍,终是未能渡他,”徐见山说着叹了一息,“隐仙那边现下如何了?”沈鱼听了,遂把伊王围山﹑隐仙请神君降雨﹑宋渊用半部让伊王退兵三百里之事一一与徐见山说了。徐见山听罢,笑道:“幸亏有见源师兄——”他说着见沈鱼神色不好,又转了话头道:“伊王先是对付隐仙,现下又要围堵灵州……待等得朝廷人马到来,怕也是晚了。”沈鱼听得灵州如今境况若此,方才又见着那些汉子殴斗,心中一动,不禁问道:“伊王图谋,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怎地我方才竟听着有灵州民众要维护伊王?”“若伊王只是个武夫,明刀明枪还好对付些……”徐见山说着,苦笑了一声,“自灵州地动以后,都是靠邻近州府支持。一开始伊王倒是不遗余力,不少灵州百姓便对他改了观。再加上赵都督身死后,至今也未寻得调度三军的虎符……是故现时灵州军中竟是分了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降。”沈鱼闻言,不禁啊了一声,“这﹑还没打起来,就要降了?”“是,”徐见山说罢又摇了摇头,“莫说地动一事已损了灵州根基,现下军心散涣……我怕灵州早晚是伊王囊中之物。”沈鱼听罢,似是想了想又问道:“若能寻得虎符又如何?”“嗯……倘能寻得虎符,便能先稳了军心。”“既如此……何不去问问赵都督?”徐见山闻言,啊了一声道:“小鱼!你﹑你是想?”沈鱼听得点了点头,“是,旁人见不着他,我却是见得着的。”“可是……虎符贵重,也不知赵都督会不会把虎符下落说予你知晓?”沈鱼听着,不意间摸了摸腰间鱼佩,“反正现下也别无他法,何不试一试?”二人如此边走边说话,不一会便到了一座院子门前。此时徐见山指了指大门道:“赵家现时就住在此处。”沈鱼闻言便随徐见山进了屋内。二人到得正厅,沈鱼却见屋里竟是建了许多灶头,灶上又围了许多妇女正在生火烹调。沈鱼看得一怔,未几又听得一个声音道:“鱼jiejie!”沈鱼闻声看去,竟见分别多日的赵星一边朝她招手一边跑来。然而赵星眼下却是包了头巾,又穿了一身粗布衫裙,像是个烧火丫头一般。“jiejie你怎地来了?宋大哥呢?”沈鱼霎时听得此话,脸色便是一沉。一旁的徐见山见状,忙打圆场道:“小鱼刚到灵州,你先带她去歇息吧,有事待会再说。”赵星向来伶俐,此番见得徐见山脸色也领会了几分,便点头应了。然而沈鱼此次来灵州,一心便是寻徐见山来着,她心中一急,便道:“见山,我尚且有话要与你说。”徐见山见此,点头答应:“我回头便来寻你。”如此说定了,赵星便领了沈鱼去后院,最终却是招呼沈鱼进了间耳房。“jiejie,你大约也知晓灵州眼下情况了。这院子里还住了许多女眷……可这耳房只得我一人宿在此,晚上我们两人就挤一挤吧。”沈鱼知灵州境况艰难,自不会挑剔这些。她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赵星头巾问:“你怎地打扮成个小厨娘一样?”“可不就是小厨娘么?因回乐县现下许多人民食不裹腹,阿娘便带着女眷一同赠粥,如今所余米粮……一日还煮得上两回,却不知还能捱多久?”赵星说着又握了沉鱼的手道,“jiejie,你同宋大哥是怎么了?你脸色看着也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沈鱼闻言,看向赵星,只见她人虽是消瘦了些,但双眼灿灿,甚有神采。转念又想到自己自得知宋渊剜心以来终日郁郁不乐却也无补于事。沈鱼思及此,却听得一阵扣门声响,而来人便是徐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