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说辞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因,外头的婢女发现东院这屋门推不开时,文椒将她的话听了个全:“奇了,怎的没法推开?”吓得屋内二人皆直起身,江祁反应更快,被子直接盖住了文椒。然后是婢女走远,江祁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了衣裳——然,最外头一件让他昨晚拿去给文娇娇擦身子了,皱便罢了,还脏。江祁脸色不大好看,本就被吵醒,现下几乎是在咬牙。文椒更是一脸愣愣。但江祁很快恢复平静,往床榻上望了一眼又飞快移开,微蹙着眉:“将就穿会儿,吃过早食再出门。”这话说得那叫一个平静坦然,仿佛只是在问早上吃什么。“去做什么?”文椒尚不能回过神来。江祁略她一眼,淡淡道:“总该收拾收拾,你要这般回去?”“还是要回来住?”文椒摇摇头,也记起来,在这时候衣裳有点皱都是极失礼的,那袄裙简直……“江祁。”江祁了然,背过身去。后头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传来,倒叫他嘴角微微翘起。文椒也是穿衣裳时才发现骂江祁骂轻了——连站起身腿儿都在微微发抖,腿根处也有些肿,胸前更是被吸红了一片。文椒开始后悔早上没趁他还睡着也掐几下,好叫这厮晓得他的疯劲,收敛些许。这念头一起,她也笑了——吴青瞧见自家郎君从月门处走来时,表情不可谓不精彩。尤其后头跟了文小姐,若他脑子没坏,这两人昨日出门时也是这一身。不,郎君穿得单薄了。“郎君,您昨晚…?”江祁瞥他一眼:“有事?”吴青摇摇头:“您怎么从东院那头过来的?”“那边不是我的?”自然是的,吴青点头。江祁嗤笑一声:“那不就是了。”文椒隐在江祁身后,对他这噎死人的理直气壮深感敬佩。但,江祁还补了一句:“她喝多了是个什么模样你不晓得?路认不得便罢了,耍性子是一等一的。”话不必说太多,将来才好圆。文椒愕然,吴青了然。毕竟大年初一那早晨,郎君就是让文小姐的酒疯气得连连冷哼。江祁回过头来,莞尔道:“文娇娇,你说是吧?”文椒不必入戏都带着不可言说的埋怨与羞恼,越过他去,又返身踩他一脚才走。这一套行云流水的配合叫吴青为郎君再次掬一把泪:郎君辛苦,外裳定是被糟蹋了,也不知昨晚是不是又被骂了?这套说辞换到吴伯面前,吴伯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没细究两人在东院哪处歇着的,只赶他两个速速收拾一番出来吃饭,又拉了江祁耳语道:“郎君下回不可再这般说了,女郎家面皮薄。”让吴伯惊喜的是,江祁难得听话,并未讥笑一番再应允,而是直接点了头:“知道了。”江府这地段确实好,出了府门拐过街角便是市集,文椒洗脸刷牙的空隙,江祁便让人买了套新衣。洗漱过后,吴伯提及早晨的事情来:“原还以为郎君睡得沉,唤了几回也不见醒。若不是世子遣了人来问,还没发觉小文也没回呢。”“待会用过饭,郎君亲自走一遭吧?好让世子安心。”文椒的手一顿,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并不说话。江祁也不答,反问:“怎么问的?”吴伯想了想,那人好像说的是什么“府上郎君可回了?文家小姐却是还未回去,世子恐其有甚么意外,特叫我等来问一问。”江祁瞥了对面人一样,声音是一贯的清冷:“晓得了,我去就是。再有人问起只当不知,府里的也管紧些,遇上了让人直接问我。”吴伯并不晓得三人间的弯弯绕绕,一时也没想明白为何不让说?江祁只消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轻笑道:“是什么好事了?传出去有人又该要气几日了,家里知道就是,对外头不必多说。”吴伯一惊:确实,没得坏了小文名声。转瞬又是一喜:郎君也知道要顾着小文感受了,甚好!文椒直到上了车也是安安静静的。江祁见了,笑问:“恼了?”文椒看他一眼,别过头去。却让江祁拉入怀中:“要直说也成,我是无妨,这就掉头回去了?”真是字字句句戳人心窝。文椒咬他的手:“骂你的话是一个字也没说错的。”江祁点头:“还骂轻了。”文椒嘴角抽了抽,只恨自己舍不下脸皮。她直起身,掀了车帘一角往外看,很快放下来转头问他:“这是去做甚么?”这条路眼生得很。江祁没睡好,这会儿又闭上眼睛,闻言答道:“客栈。”“多说几个字是能累死你这张嘴了?”江祁仍闭着眼,却也慢慢解释道:“你只说昨夜出了王府心绪不佳,自个儿在外头走着散心,夜深了寻处客栈先歇下就是了。”又指点道:“衣裳记得换了,穿昨晚那套回去。”哦,这是去伪造在场证明了。于是车内一片寂静。文椒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思,但听了这话既不是得了法子的欣喜,也不是撒谎骗人的愧疚。复杂得很。她转头去看江祁,眉头不自觉蹙起。江祁微睁开眼,对上的便是她皱眉的样子。“在想甚么?”语调极轻极柔,几乎算得上哄。文椒却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蓦地,江祁笑了笑:“看我能看出甚么来。”“你迟早要同他断了的。”江祁薄唇微启,到底将那一句“你不是想做好人?想讨个心安好过,我成全你就是”给咽了回去。慢一些。等她对卫戎的情意彻底消磨干净。从一开始,江祁便想过卫戎知晓了该如何,可如今还不到时候。柔一些。别叫她这么快晓得,他骨子里确实是个恶人。选了同他在一处便没有回头路。文娇娇却是想岔了,不是“你若骗我我才要你的心肝”。在他这里,由始至终都是“不必有甚么前提,我想要,给我。”可,如今尚且不能。否则以她的戒心该是又要缩回去了。同样的话,江祁早在二月便说过了。文椒听完,转头不再看他。江祁很多时候都不爱动手动脑,可真要做起事情来,细致周全不止,几乎叫文椒也信以为真。不多会儿,庆州城西的这处客栈上到掌柜下到小二的,都晓得昨儿深夜有个浅紫色袄裙的女郎要了间上房,连水也没叫,大约是累得直睡了。钱财固然动人心,可若是对上王府,难免有几个心生畏惧的。江祁选在这处,一则是以文娇娇昨晚才出府门的方向来看,要走得远就这儿合适;二则,这处算是与他有些关系。且,江祁并不曾露过面。记得太清楚便假了,江祁没让文椒露脸,只将她身上服饰提了几句——在外头做生意的,哪个不是先看衣着光鲜与否?何况是深夜独身的貌美女郎?不以貌取人都是假话。一切事毕,江祁另寻了车送她回去,自己往王府去。文椒手支着头,捏起车帘一角来。天凉,好个秋。文椒叩了叩门,来应门的是苏娘子。苏娘子见她还是昨夜的装扮,压下好奇,低声道:“有人寻您。”文椒只让她先出去,关了门朝里去。卫戎坐在院子里,像是在看书,听了这边的声响,抬头望去。“回了?”竟不是先问的去做了什么。这与她所想不同。文椒点头,将应对的法子和说辞在脑海里过了一通,慢慢朝他走去。“卫戎,我有话同你说。”卫戎将她从身上拉下来,改抱着她坐在腿上:“嗯。”第六十九章:各怀鬼胎第六十九ff章:各怀鬼胎文椒尚在犹豫如何开口。倒是卫戎先问:“去哪儿了?”文椒于是将江祁教的一番说辞复述一遍。卫戎静了一瞬,想到早晨的事儿,淡淡道:“为何心绪不佳?”这便是文椒要说的了。“从前在京都时因着…极少出府,自去岁三月以来还是头一遭……”她顿了顿,不自觉咬咬唇:“昨夜好景好宴,听了旁的人说那些个胭脂华裳的,倒叫我有些想家了。”想家是真的,但她没有家。“八月半因着你在,倒没仔细去想,可昨夜…只是有些思念家中,到底…”她还是撒了谎。“且…”卫戎轻捏着她手玩,头也不抬,语调一如既往地极温柔:“怎的了?”文椒摇摇头,抽回自己的手:“不想说了。”令她意外的是,卫戎也就真的不问了,只赶她先去洗洗,换身衣裳。文椒看他一眼:“今日不忙么?”卫戎笑笑:“不去了,酒吃多了头疼,先去洗洗,陪我歇会,晚些带你出去。”文椒也笑:“你先睡会罢,我去对街给你买醒酒的。”卫戎揉了揉她的发,莞尔:“不必,我让人去就是,快去吧。”文椒回了主屋,在书架暗格里翻出了上回剩的药丸,就着温水咽下去后才去找干净衣裳——卫戎仍在院中。他天不亮便起身,先往这处来想寻文娇娇,结果发现她一夜未归。待回了府中让人去寻时,让娘亲听见了。但她只听见了那一句“往江祁府上去一趟”。卫戎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心烦。娘亲倒是真记住了文娇娇:“江祁怎的了?”“说起来,昨夜跟他一道来的那位小姐是京都哪家的?生得倒很般配,也少见他这样说话。”“怎样说话?”这句是他问的。娘亲却是瞪他一眼,怨道:“你却是个什么也不懂的,他也不是第一回贺你生辰了,不都是见了你便回?”很快又叹息一声:“倒不怪你,你父王也是个缺心眼的。”卫戎抿紧了唇。这算的什么么?阿祁与她也算相熟,吴伯又疼她,与他一道来去不是正常?于是他也解释:“她与阿祁…不是您想的那般,平日里两人见了多要吵嘴的,不过是因着府上老仆的关系帮着照看几分。”娘亲却是狐疑地看他:“彦靖,你又晓得了?”他向来说到做到,说了在他父王回来前不提,就真的不提,但身份却是可以说的:“是京都工部尚书文铮次女,去岁我入京时见过几回,后来离了家到庆州来。”他略过文娇娇住哪儿的这一段,继续道:“阿祁府上那位善庖厨的老翁起了怜心,常有照顾,这才相熟。但阿祁那个性子您也晓得…”大约是他省去的部分太多,娘亲一下就问到点上:“你在京都认得的?”卫戎便将文铮的打算略提了提,着重讲了文铮的不是。陆蓉沉默片刻,却是冷了声音:“彦靖,你如实说来,不是与江祁相熟,是与你相熟罢。”“四月那会找我讨的东西也是送她的了?”“所以才迟迟不肯与人相看,想等着你父王回?”实在不怪她多想。卫戎怔了怔,见已叫娘亲猜了个全,遂点头承认:“是。”他以为娘亲对她不满,本还要解释:“却是我先…”“卫戎。”“你是我生的,我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陆蓉看着他,片刻后,又叹气道:“你直说就是了,只要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你喜欢纳了就是。”“也不提前同我说声,昨儿只瞧了个大概,模样是不差的,性子如何却没注意。”卫戎松一口气,见他娘亲一脸的紧张,笑道:“不比娘亲,但也不差的。”这话得了陆蓉一个白眼:“你不必拿这些好听话哄我,你且等着,让你父王回来抽你。”“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要抽我?”“你还好意思问了,为着你的事是问神求佛全做了,你倒好,真真不孝。”卫戎是被她赶出府的——“却是不好叫她独自来府上坐,免得叫人说闲话。她家中是何等情景也只你父王晓得些许,总要等他回了,仔细问过他的意思才好。你也别在府里待着碍我的眼,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末了,又嘱咐道:“你该晓得分寸。”卫戎算过日子,今岁进京的时候晚,眼下才刚刚九月,父王怕是要到年关才回了。他才出了门,淮南王妃便叫人伺候笔墨,略提了提这事,让人快些送往京都。倒不是为了旁的什么,总要趁淮南王还在京都先问一问才是。彦靖的性子全随了王爷,又是被宠着长大的,与人来往时直惯了,很多小事上便不大注意。尤其体现在对待女子上,思及府上几位侧妃,就是她也忍不住要叹气。陆蓉将方才的话又仔细想了想,只觉有些怪异——江祁来过府里几回,礼数是周全的,但也确实有些不爱亲近人。昨日一出,竟是江祁先开了口解围。罢了,许是因着与彦靖的交情罢——卫戎收回心绪。文椒有意放慢动作,这会儿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身上…疼是不疼,但痕迹太明显了。她望向窗外,心下叹息,卫戎啊。她深吸一口气,捧水洗了脸站起身。卫戎见了她,指指桌案上的碗:“让苏娘子买的,多少吃几口,我让她先回了。”见她吃着粥,卫戎取了帕子替她擦干被打湿的发尾,柔声道:“我娘亲早晨问起你了。”勺子碰着碗边,发出一声脆响。卫戎却是轻笑出声:“这样紧张?”文椒极慢地点点头:“王妃问什么了?”卫戎“唔”了一声,挑了几句讲:“说你生得好看,旁的没怎么提,光记着训我了。”“为何训你?”他放下帕子,手撑在桌案上斜着头看她:“唔…怪我瞒着她。”瞒着。文椒也不吃了,转头看向他:“然后呢。”卫戎见她这样紧张,越发觉得好笑,食指刮了刮她鼻梁:“没什么事,她也应了等父王回来再说。”“倒是把我赶出府了,娇娇收留收留我吧?”文椒咽了口唾沫,接了他话头:“王妃逗你顽罢了。”卫戎点点头,又道:“同你说过,我爹娘都是极开明的,别怕。”文椒避开这茬,另起了话头:“解酒汤吃过没有?头可还疼?”“好些了,如今倒是不必再翻墙了。”卫戎提及此事也觉得十分好笑,“只,父王大抵要到年关才回了,还有好些个月呢。”说到最后,卫戎又捏了捏她的脸。墙是不必翻了,但他娘亲也说了注意分寸,是不好常往这边跑的。文椒死死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淮南王府。陆蓉在前厅见的江祁。“彦靖一早便出府寻你了,竟没遇上么?”不该呀,早晨他不是让人去江府走一趟了么。江祁笑笑:“原是如此。我也是听了府上老翁的话才知晓闹了个误会,紧赶慢赶走这一回,没想到正好错过了。”陆蓉了然,只道:“我让人去寻他回来就是。”江祁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不敢劳烦王妃,我自去寻他便是。”陆蓉点点头,打量他几眼,佯装不知地提起来:“说起来,昨儿与你一道的那位小姐是京都哪家的姑娘?”见他抬头往来,陆蓉抿了个笑:“倒是生得十分貌美,淮南怕是无人能出其右。”是么,江祁暗笑。他又行一礼后才落了座:“是京都工部尚书文家的女儿,至于相貌如何,见仁见智。”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东西,并没甚么说不得的。陆蓉捧了茶杯小抿一口:“原是如此。阿祁,彦靖与你最是亲近,我却是有些好奇,彦靖与她也相熟么?”江祁微垂着眼,将这话仔仔细细过了几遍才道:“不敢有瞒,大约算得上熟的。”陆蓉笑了笑:“这是怎么说的?你别怪我要念叨,我只彦靖一个孩子,乍见他第一次主动与姑娘家说话,总是有些好奇。”“怎会?”江祁也笑,捏着茶杯的手用了力,面上却仍不显:“只他这段时日十分忙碌,往府里去的时候也少,真要问了我,我也是不大清楚的。”卫戎确实很忙,这点王妃也知道。陆蓉便不再问了。江祁面上一直带着浅笑,直到出了王府府门,上了马车才彻底冷了脸。“郎君,回府上还是?”外头传来吴青的声音,江祁嗤笑:“不,往守经巷子去。”只他一个难受?想得美。何况。文娇娇今日马车上在看什么,他是反应过来了。卫戎占了个先机,做什么她都觉得没有不对。他不过是行事冷静了些,就叫她看了这么久。真真不公平。她对卫戎尚有情意,只消卫戎几句软话定是又要与他说甚么到此为止的废话。挖人墙角这事,要等那石砖都碎成粉末才好叫人安心。思及此,江祁脸色稍缓——卫戎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嘴上说着要歇息,实则不过是坐在院子里闭着眼,一句半句地与她闲聊。文椒问心有愧,又生怕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与他聊了几句就说无聊,给他念书算了——卫戎等她时,正巧在看兵书。这倒很新鲜,卫戎也就应了。“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真拗口,文椒打了个哈欠。卫戎轻笑:“叫你读书,怎么读着读着还生出睡意来了?”不待文椒抹掉眼角水珠,屋外传来一阵叩门声。“且擦擦眼睛。”卫戎自去开门。“阿祁?”江祁看见的,便是院中树下揉着眼睛的文某人。他不由冷笑,果真。昨夜能为了他哭,今日就能为了卫戎哭。哭瞎算了。江祁冲卫戎一笑:“听吴伯说你早晨寻我。”他自踏进院子里头,声音也带着笑:“昨晚我累得很,睡得极沉,倒叫吴伯误会了我不在府中。”“哟,文小姐。”“昨日一别……”江祁走得快,卫戎落在他身后。“咦,眼睛怎么这样红?”文椒被他笑得吓出冷汗,下意识地去看卫戎。卫戎正巧也看过去,微眯着眼。此情此景,与去岁八月半的那晚相差无几。阿祁仍是这样讥讽的语调。他想起娘亲那句话来。阿祁极少这样说话。上一回这样不加掩饰的刻薄也是对着娇娇。昨日一……别么。唔,城西的客栈啊。“她方才在念书,念着念着困乏了罢了。”他想归想,到底出声替娇娇解释一番。哟。江祁嘴角扬得越发得高。“原是如此。”江祁自寻了一处坐下,以极低的声音飞快道:“文娇娇,多说几句话,是累不死你这张嘴的。”卫戎亦坐下,在文椒身侧。文椒举起书挡脸。“兵书?”“彦靖的吧。”卫戎不置可否。江祁笑了笑:“方才我往王府去寻你,王妃说你不在府中。”这是在解释为什么往这处来了。“说起来,王妃还问了几句文小姐的事。”“?”江祁看着俱是一僵的两人,又笑:“不过是问了些身份名姓之类的话,许是见她面生罢。”卫戎接过话头:“大约是吧。”文椒左手按在封皮上头,借着书册的遮挡,对江祁竖了个中指。反正他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