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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民事纠纷(4324)

    预警:文章中间位置,可能有惊悚恐怖描述出现

——————以上不收费——————

城市里许多酒吧都设有地下拳馆,它们大多踩着法律边界线,配置了急救队也签了巨额人身保险,相当于在文明和秩序外披了一层“野蛮”的皮来满足客人的猎奇心理。

而充斥着贫穷与暴力的下城区,打黑拳则是大家赖以为生的活计。庄家拳手守擂,任何人都可以上台挑战,双方都没有分红和出场费,钱箱和打赏全部归胜利者,也就是说如果打输了,哪怕被打死,也拿不到一分钱。正这样赤裸血腥的野蛮规则才让胜负更好看。

沸腾人声穿过虚掩的布帘传到后台,朱砂排在上台队伍的第一个,正提笔在“生死书”上签字。

门帘一闪,上一场比赛的挑战者伴随着无声的辱骂和嘘声下场了,模糊的人影经过身边,紧接着身旁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

“哟,朱小姐?”

朱砂手一抖,签字笔在纸上划出蜿蜒的线,她一抬头,只见尹铎站在她身旁,上半身赤裸着,汗珠正从紧实的肌rou线条往下滑,下身穿着一条运动短裤,人鱼线一路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地下拳馆常见的打扮,然而罕见的是尹检察官正撕开下颌的胶布,从头顶摘下保护头套。

她瞬间明白方才人群里喊的“娘炮”和快冲破屋顶的嘘声是送给哪位英雄的。

半小时后……

“拳馆没有规则,打死人不犯规,戴头套也不犯规,而且我准备了两个头套,问题是庄家的拳手不愿意戴啊。”

朱砂满脸的一言难尽,冷冰冰丢下一句:“人家有羞耻心。”

夜幕初降,淡薄月色笼罩着下城区。夜晚滋生罪恶与暴力,贫民窟的夜晚只稀稀拉拉地亮起了窗灯,天黑后绝不出门,使夜色更加浓重。

远处乘铁从铁轨高架上轰轰经过,海浪轻轻拍到石滩。公职人员尹检察官用非法兼职打黑拳的收入买了两打啤酒,和朱砂两人坐在路边。

他起开一罐啤酒:“我得保护我这张脸,如果我的脸受伤了……”

朱砂立刻接话:“内务部就会顺藤摸瓜发现尹检察官的私人爱好,然后在你成为纽港市公检法的一大丑闻之前,将你踢出公职的队伍。”

“不,”尹铎镇静道,“是会有很多女孩子伤心。”

朱砂喝了一口啤酒,压下了差一点就脱口而出的脏话。紧接着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了一个念头,终于意识到尹铎出现在地下拳场的违和感来自哪里。

“那么,风流倜傥的尹检察官今晚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赤裸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尹铎一番问道,“又被甩了?”

“没有‘又’谢谢,目前单身,欢迎预约,”尹铎若有似悟地顿了顿,桃花眼一眯,笑着说道,“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喜欢结了婚的。”

地下拳馆没有淋浴间,尹铎出了一身汗也只能直接套上衬衫。十一月的海风阴冷潮湿,腥咸的风中却夹杂着一丝陌生却好闻的荷尔蒙味道。

朱砂下意识抬头望向身侧。

尹铎举起一罐啤酒,咕咚咕咚灌入喉咙,他露出袖口的手腕像有什么魔力似的,让朱砂无法移开视线。

“工作压力大,除了在床上发泄荷尔蒙还有另一种方式,”尹铎擦了擦嘴角,笑眯眯地望着朱砂,“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打拳。”

朱砂心底一沉,望着漆黑的夜色不语,微微抿了一口啤酒。

尹铎问:“你就不好奇‘偕夫人’怎么了吗?”

·

抢救室。

铁轮轱辘轱辘滚过地面冲进了玻璃门,几秒钟后抢救室的红灯了亮起来。一条走廊之外,顾偕坐在长椅上,略微向前躬身,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疲惫又焦虑的状态。

两名警官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其中一人手中拿着笔录本,说道:

“顾太太一出电梯,嫌疑人就盯上了她,从A栋电梯跟到了C区电梯,差不多有六百米左右的距离,这时一辆奔驰SUV正在往出口方向驶去,鸣笛示意顾太太小心。然而嫌疑人在酒精作用下脑子不太清醒,直接窜了出去,义无反顾地推开了顾太太。

“SUV的车速不快,一踩刹车就停下了。顾太太猝不及防被嫌疑人这么一推,购物袋掉了,工艺装饰的玻璃珠撒了满地,顾太太和嫌疑人两人双双滑倒。幸好当时地上没有尖锐物品,可是嫌疑人当时手持白酒瓶,脚下一滑,白酒瓶在车前盖上划出了一道刮痕。”

“我儿子呢?我儿子呢!”

突然一位中年妇女嚎啕着从走廊拐角冲出来,她的目光触及到手术室亮起的“抢救中”三个大字时,双腿先是一软,紧接着视线环顾抢救室门外,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落入眼底,妇女狐疑地止住了哭声。

顾偕夹着烟的手僵在了半空,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格外醒目。

向来不管闲事的顾先生破天荒地指了指走廊尽头,漠然道:“隔壁。”

妇女一缕烟哭着跑了。

不远处的长椅上,柏素素坐姿僵硬,双手紧紧攥成拳,时不时抬头望一眼抢救室的红灯。

“顾太太手臂和小腿有瘀伤,法医出了一份伤情鉴定,但这件事挺复杂的,局里的建议是两位私下和解,走民事赔偿,当然了顾先生要是坚持诉讼,我们也可以去做做检察官的工作,毕竟这种案子可能不太好赢,检察官都不太想打。”

·

“因为当时从车主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的,”尹铎顿了顿,强忍下笑意,“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士拎着购物袋,也不看过往车辆就急匆匆往前走,他鸣笛提醒女士看路。这时候突然从背后窜出来个醉醺醺的流浪汉,把这位女士往前一推,显然是要把女士推到他车轮下,但没成想这流浪汉的劲儿太大了,一下把这女士推远了。

“车主满脸蒙逼,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紧接着,只见这手持破碎玻璃酒瓶的流浪汉直冲他来了,看这意思是,眼见着推别人碰瓷儿不成,直接自己登场表演了,酒瓶唰地给车前盖划了道口子,然后四脚朝天倒在了早就稳、稳、停下了的车轮前。

“这车主吧,是个暴脾气,前几天刚在菜市口被一老太太碰瓷了,讹了他五万,心情十分焦躁,老太太他不敢揍,但这流浪汉也敢这么欺负人。于是他二话不说下车把流浪汉胖揍了一顿,以至于这位嫌疑人兼受害者现在还在医院抢救中。整个纽港市的公检法司就指着这个笑话当作毫无着落的年终奖了,这特喵的是能写进教科书级别的民事纠纷。”

海风呼呼往脸上拍,海滩上一片死寂。

朱砂神情变化莫测,千言万语在她心中诚恳又真挚地化为了两个字——牛逼。

尹铎眼睛一溜,幽幽开口:“事先说好,我可不是挑事的人,但你的‘邪神’……”

“闭嘴,谢谢。”

她面无表情地拿起一罐啤酒,将啤酒递了过去,眼底清清楚楚写着:再叨叨一个字,你和它一个下场。

向来不拂美人薄面的尹检察官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接过啤酒喝了一口,看他的表情应该是已经尽力保持安静了,但奈何这控制语言的大脑叶中部它不听话,尹铎犹豫了半晌,嘴皮子飞快一动:“简而言之,供出‘邪神’,给你缓刑。”

他的声音非常轻,几乎湮没在海风中,说完这句话就像强迫症患者终于将多余的半格卫生纸撕下来一样畅快,正要美滋滋地喝一口啤酒,只见身旁朱砂晃了晃易拉罐,轻轻拉开金属环,砰的一声巨响后,白沫伴随澄黄液体喷出了一米远。

她过回头,惨白的脸在月光下有些发青:“尹检察官您刚才说什么?”

尹铎:“…………”

夜色深沉,月光单薄,背后公路上的车声远了又近。

两人并肩坐在海边公路上,许久没有说话,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正义热血的检察官,一个是游走在法律灰色地带的投资经理,猫和老鼠坐在一起看海喝酒,这种荒诞与刺激仿佛让海风中夹杂了无形的的静电,麻酥酥地流过脊梁骨。

“朱小姐?”

朱砂转过头:“嗯?”

“我发现你今天一直在看我,”尹铎淡淡问,“怎么?好久不见?你想我了?”

朱砂迎上他的目光,平静道:“是啊,我想你了。”

两人对视了半晌,尹铎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浓密的眼睫忽闪几下,慢慢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喝了口啤酒:“我还发现,你今天一直回避反光物体,亏心事做多了,见鬼了?”

朱砂正低头望着黑洞洞的啤酒瓶口,闻言整个人一愣,银白易拉罐如镜面反射出她身后的景象——一个披头散发的干瘦少女满脸是血,瞪着眼仁惨白。

——没错。她见鬼了。

自从那天深夜在蓝航自建机场接到了温时良的电话后,十五岁的自己像厉鬼一样如影随形。

半夜从噩梦中幽幽转醒,蓦然睁眼只见天花棚顶掉下来一瀑黑发,一张死灰的脸从长发里露出来,她陷入梦魇中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少女”朝她脸上吹气,任由“少女”倒流下的血一滴一滴落到她的脸上。

洗脸、刷牙或是化妆,只要她一照镜子,镜中女人的瞬间四肢变小,身形抽枯,这张被昂贵的护肤品和医美精心保养的面孔渐渐褪色变黄,活脱脱像一具干瘪的木乃伊,紧接着又变成她所恐惧的面容——那张十五岁少女的脸。

而法院外抗议怒斥的人群中,“少女”站在第一排,惨白嘴唇一动,无声地做了口型:杀人犯。

……任何会反光物体上都会出现那张死人一样的脸,朱砂不懂,她气死的是一位九十高龄的老人,为什么无法摆脱少年的自己?

突然一件西装外套披上肩膀,淡淡的男士香水如同一股暖流瞬间冲向四肢百骸。尹铎收回胳膊,淡淡道:“检察官的衣服,正气凛然,驱鬼辟邪。”

深秋的纽港市早晚气温低,除了一些不怕冷只怕丑的人以外,大多数人都穿上风衣保暖。朱砂在雌激素的作用下整个人如同自带焚尸炉,随时随地暴汗,今晚出门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

细心如尹铎,将朱砂这短短几秒钟的异样收入眼底,他低声问:“你需要我借你肩膀靠一靠吗?”

但他仿佛非常害怕朱砂真的靠上来一样,立刻补充了一句:“那就先从海鹅案说起吧。”

朱砂冷冷地拍手鼓掌:“尹检察官真是长情,都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你想问蓝航案呢。”

“蓝航……你想说也行吧,”尹铎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为难,“我其实不太感兴趣,桃扬区检察院盯着我手上一桩刑事案,一天几十个电话来催命,非特喵的要和我换,你要是先交待了蓝航的内幕,我就把刑案给他们。”

朱砂幸灾乐祸:“尹检察官最近过得不顺啊?”

“是啊,哪儿能比得上您啊,蓝航收购得顺风顺水的,姓魏的小妖精反抗了两次都被法官挡回来了,接下来你躺着收钱就行了。”

“你不用这么寂寞,蓝航这事八成是没完,”朱砂主动凑过去和尹铎碰了个杯,“咱们还真得‘来日方长’。”

“哦?”

“我始终看不懂方成舟,这孙子可能早就想卖蓝航了,”朱砂略微眯起眼,盯着远方的海浪,眸光雪亮,又像只狡猾的雌狐狸精,“我约小魏先生吃饭的那天,方成舟伪装成专车司机送我回家,这个天然局做得还挺漂亮的,符合我对于一个挽大厦将倾的悲剧英雄印象,可他用了一个根本没什么卵用的东西来威胁我……那种感觉就像……就像……”

尹铎主动接话:“你站在坦克车等里对方开炮,而对方却拿出了水枪仰天一声‘去死吧’!”

“对对对!”

“我有一个领导,说话从来不好好说,非要先讲一故事,让你总结有什么道理,然后给你一个案子,云里雾里说一堆,也不告诉你这个案子背后有什么事,”尹铎叹了口气,“我是检察官,我严格遵守法律,但我特喵的也在法律体系里面,上司给你的案子,有些是让你打赢的,有些就不让赢。”

朱砂诚恳问道:“可你胜诉率不是百分之百吗?”

尹铎眼底瞬间闪过了一丝杀气:“谢谢你提醒我,你终结了我的不败纪录。”

朱砂:“…………”

尹铎苦笑一声:“我的工作有一半是光明正大地伸张正义,而另一半是在这个黑暗的体系里,灵活运用法律和体制漏洞偷偷地伸张正义。”

明亮的月亮钻进云朵里,海面渐渐黑暗,两个社畜就这样并肩坐着,相互凝望了许久,同时叹息一声,铮然碰杯:

“你太难了。”

“你也不容易。”

名利场(剧情H)第章明月照沟渠(上)(3215字)

第章明月照沟渠(上)(3215字)

医院病房关了灯,房间内陷入一片温柔沉稳的黑暗,只有各种医疗仪器跳动着节奏平稳的红绿光,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映出模糊的影子。

魏廷伟鼻梁一直到下颌都被呼吸面罩遮住,额头缠着纱布,露在外面的眉眼紫青肿胀,像被蜜蜂蛰过一样,整张脸面目全非。

柏素素站在床边,蓦然叹了口气。

这时病房门轻微的嘎吱一声,身后传来一道压低了的女声:“太太?”

江秘书从门缝间探进头来,晃了一下手中的购物袋。

柏素素瞄了一眼昏迷中的魏廷伟,猪头一样的脸依然睡得安稳,没有被惊扰到,于是又叹了口气,才转身出去。

晚上十点,探病时间已过,却还不到入睡时间,护士推着药品车经过走廊,最后检查一遍每间病房的情况。她这个受害人能在非探病时间独自站在加害者的病房中,因为她的先生顾偕是这家医院的投资人。

江秘书环顾四周,问道:“顾先生呢?”

“刚走。”

柏素素坐在长椅上,购物袋搁在腿上,仔细检查着彩色玻璃珠子有没有少颜色。

“刚走?”江秘书的声音一下变了调,眼珠子快要从眼眶里弹出去,“您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能走?”

“多大的事儿?有他大吗?”柏素素苦笑着回头,看了眼病房,隔着门玻璃的地方,魏廷伟安然沉睡。

“……”江秘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张了好几下也没说出来话,似乎被这种奇葩事件打乱了脑回路,好半天才抱怨一句,“没受伤也受惊了啊!今晚要是做噩梦了,身边连个能安慰的人都没有。”

“都买齐了,走吧,”柏素素起身淡淡笑道,“吃两片安定,一觉到天亮。”

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两人前后迈入,柏素素胳膊上挎着购物袋,手里抓着一把塑料梳子翻来覆去地看:“我小时候用的梳子比这个厚,再加粘上水钻和珍珠,有小半斤沉。”

江秘书没接茬儿,自顾自叨叨着:“顾先生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非今晚处理不可?新婚才一年,他就不回家了……虽然之前他也不怎么回,那一个月好歹也能见个两三次,这现在这小半年都不出现了……”

脑海中那根紧绷的神经发出警告,江秘书猝然止咽回了后半句“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只停顿了两秒便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符合逻辑与语境的抱怨:“您两位见面是不是能以’好久不见’开头。”

柏素素无奈:“他在这儿煎熬了五六个小时了。”

电梯行至住医院部28层,儿童病房的走廊上装饰着彩色的贴纸和气球。大多数病房开着房门,玩具发出儿歌童谣混杂在小孩子扯破天的哭声中。

“五六个小时您就知足了吗……”手机嗡的振动一声,江秘书滑开屏幕一看,登时止住了脚步,十分无语地抬头看了看柏素素。

“怎么了?”

江秘书亮了亮手机:“基金会刚刚收到五千万。”

江秘书站在柏素素斜后方,其实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但却感觉柏素素唇角似乎浮现出了短暂的笑意。

“顾太太!”“顾太太!”“顾太太!”

经过护士站时,值班护士们微笑着和行走的“财神”打招呼,柏素素点头微笑算作回应。

江秘书又道:“那黑珍珠慈善夜是不是也可以请顾先生出席?他要是能现身,筹款金额那得是指数倍地增加啊。”

“适可而止吧。”

“这份愧疚不好好用一下怎么行。”

“我现在缺什么吗?”

“缺个孩子。”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走廊深处一间病房门前,柏素素清丽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手握上门把手问道:“真的缺吗?”

紧接着她推门,病房床上躺着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秃秃的头顶在灯光下泛着青光,皮肤苍白,眼窝深青,人中上粘着氧气管。

小姑娘嫣然一笑:“柏jiejie!”

·

晚上十点,纽港市的晚高峰还未结束。城市道路的车流随着红绿灯走走停停,高架桥犹如一条缓缓蠕动的红色长龙,过了闸道,这些闪烁着尾灯的车辆会如同泄洪般涌向四面八方。

几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喧嚣繁华彻夜不休,城市中心巨幅LED广告屏幕亮着灯光,街上人头攒动,下班后的社畜放松娱乐,游客挎着相机或者拍人或者自拍,商业广告、人声笑语、以及车辆鸣笛声乱哄哄汇成一锅沸腾的粥。

这时一道震天动地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那轰隆声仿佛从夜色猛然窜出的怪兽,行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一辆黑色法拉利跑车野蛮地在拥堵中挤出一条路来,转瞬间模糊成一道黑色旋风消失在道路尽头。

城市道路限速70,仪表盘指针蹦向100。

顾偕单手扶着方向盘,眉梢嘴角都紧紧绷成冷硬的线。

“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健康还是疾病,你愿意尊重她、宠爱她,直到死亡将你们分离吗?”

“吸血鬼!”“吸血鬼!”“吸血鬼!”

“放心吧,你不会变成卡洛琳,你会是顾太太,我的顾太太。”*

“我cao刚才那是啥?是卫生巾吗?妈个瓜子的!我cao我cao她笑了!她笑了!啊啊啊啊啊啊这个女人太特么帅了,妈的我弯了!我要嫁她!敲!谁爱抗议谁抗议,老娘关直播了啊!”

亲手在结婚公证书上写下的姓名、视频中朱砂对着镜头粲然一笑的双眼,婚礼上柏素素亲朋好友鼓掌的手、以及从午夜噩梦中醒来的朱砂那张被冷汗浸湿到惨白的脸……这些零碎的画面不断交错闪现在眼前。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怒骂、有人激动,无声道熟悉的陌生的乱哄哄交织在脑海,仿佛一群和尚在耳旁唱诵着他听不懂的经文。

时间仿佛凝结了,仪表盘红光,对面方向车灯、繁华城市的霓虹灯恍惚间都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碎片,他仿佛又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水珠在白玫瑰花瓣上折射出微渺的光,清风徐徐吹着白色衣角,远处宾客的欢声笑语隔着门板传来,紧接着直升飞机的引擎声湮灭了一切。

几分钟前,他血缘意义上的父亲站在这里,笑着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是对的,那时候你会心甘情愿地向我认错。而在那之前,好好享受你的地狱吧。我承认,你才是最像我的那个儿子。”

而前一天的同一时间里,他此生唯一珍爱的姑娘笑盈盈地奉上贺礼:“送什么好像都带着铜臭味,只能去求周老写了这幅字,周老的字在柏小姐这位内行眼里应该不会跌份儿吧,顾先生,祝您百年好合。”

……

高跟鞋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那时候他如何也想不到,后半生最深的梦魇始于这一声推门。

他僵硬地站在虚空中,两条金色河流在脚下分支,流水如焚如烧,犹如枝桠树杈向更远地方分出无数条密流,一旦选择便无法回流,只能顺着分支向前流。

——向前,教堂外日光灼如白焰,直升机在蔚蓝天幕划过一道白线。

——向后,手风琴旋律随风灌满曲折的走廊,阳光穿过五彩玻璃在告诫室上投下一格一格的光影。

前方路口黄灯转红,顾偕用力踩下油门,左侧一辆兰博基尼呼啸着冲了过来,越来越近的车灯映亮了他冷硬的侧脸,在一片尖锐刺耳的鸣笛声中,他听见自己低声说“我愿意”。这一瞬间,千万道沸腾、愤怒的人声齐齐喊道“吸血鬼”——从唱诵般的杂音中脱出!那两道清晰的声音犹如一柄从虚空中当头劈下的利斧,将他的灵魂分成两半。

“我愿意。”

“吸血鬼!”

“我愿意。”

“吸血鬼!”

“我愿意。”

“吸血鬼!”

……

嘀——

顾偕眼底猩红,用力按下喇叭!

尖锐长啸的巨响冲散了所有声音,耳畔终于消停了几秒,但紧接着耳鼓被震得发痛。

直行车辆正从左转弯车道乱糟糟地往中间车道插,闻声踩下刹车,横七竖八地停在三条车道上,黑色旋风如笔走龙蛇般见缝插针穿过车流,唰地冲过了路口。

咔哒拧开锁,轻轻合上门。

漆黑的公寓内乍然明亮,极简风格显得房间内空空荡荡,家具在惨白灯光中泛着冷冰冰的暗光,如镜般明亮白色地板倒映出顾偕身影。

——朱砂不在家。

顾偕呼吸略微急促。

是了,她最近噩梦连连,依照她的脾气,要么彻夜不睡,要么累到扛不住。

朱砂第一次尖叫着醒来时,他立即开灯抱住她,不论他如何轻声安抚,朱砂都背过身躲开他,他抱得越紧朱砂挣扎得越狠,他只能躺在她背后,胸腔轻轻贴着她的背,手臂虚搭在她腰上,以这种方式提醒她,她不是一个人。

这几天,朱砂再噩梦惊醒时,终于肯将额头贴在他的肩膀上,手指也从紧攥的拳头变成主动插进他的指缝里。

……

呵,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书写了他们的命运。

顾偕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

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拨出电话,几秒钟后,冷清房间中传来几声嗡嗡振响,朱砂的手机在不远处的茶几上亮起了幽光。

没带手机?她心情不好时会去哪里?酒吧?餐馆?电影院?不,她没有娱乐活动,她的生命被工作与他填满,她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私人时间。

不!

顾偕抬头,眸光雪亮。

——有一个地方。

名利场(剧情H)第章明月照沟渠(下)(3987字)

第章明月照沟渠(下)(3987字)

“这桩案子我心里其实特别没谱,虽然开庭前我把他们的关键证据都驳回去了,但不知道开庭时对方会来个突袭,说什么这是‘我方刚刚发现的证据,请法官阁下准许呈堂’。明明第二天就要开庭,这时候上司突然给了我一张房卡,告诉要想赢,就得去。”尹铎脸上是极度难堪又尴尬的神色,“我,一个男人,在我顺风水顺的二十六七年里,从来没往那边想过!哪怕在我开门前,我还想着一个白发老头在房间里做按摩,茶几上摆着几分文件,等我一进去,他屏退左右,和我谈他这次帮了我,日后我要做什么回报他。”

“哈哈哈上吧英雄,”朱砂笑得花枝乱颤,“这叫‘舍身取义’伸张正义的’义’。”

尹铎冷笑一声,幽幽道:“但那人是我舅妈!”

朱砂扑哧一口啤酒喷出来。

尹铎在旁冷冷地看着她咳嗽了半分钟,才从裤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鼻腔里还轻蔑地哼了一声。

“咳咳……谢谢……”朱砂赎罪式地主动卖自己,“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在深蓝实习,然后有个投资人明确要潜我,你猜我是怎么躲过去的?现在想想是特别危险又愚蠢的办法,能躲过去主要是因我幸运。”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听海风长长呼啸,不远处浪花轻拍岸。

尹铎那桃花眼在镜片后闪烁着迷离的光,嘴角的笑意直白地指向了某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朱砂心底一沉,在对方说出她不想听的那个名字之前,抢先说道:“我叫了爸……啊!”

刹那间只听咕咚一声,朱砂身下坐着的沙地突然坍塌,身体猛然失去平衡,钝痛伴随着失重而来,她在漫天尘埃中急剧下落,直到一声巨响,黄沙轰然落地!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尹铎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身旁便只剩下冲天的黄尘!

“我cao——”尹铎瞬间跳下去,“朱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快过来!”

她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兴奋?撞傻了?

尹铎呛了几口烟尘,一手挥手扇开黄烟,一手用手机照亮。

附近是著名的贫民窟和黑帮聚集地,政府不愿出钱修路,又不能指望黑帮自治,这条海边公路便一拖再拖,处处坑坑洼洼,没承想朱砂中了头奖,幸好这条路离沙滩只有不到一米的高度,人摔下去惊吓应该比受伤重。

黑暗中,朱砂背对着他,蹲在地上,身前隐约有个方方正正的轮廓。尹铎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手电光对着那里一照——

是个木条箱?还真中了头奖!

向来优雅美丽的红皇后,此刻正双臂抱住膝盖蹲在沙堆里,灰头土脸掩不住艳美的五官,浅色瞳底熠熠生辉,那股兴奋劲儿就像一只刚搬新家的小鼹鼠,意外发现了前洞主遗留的宝藏——一箱过冬粮食。

尹铎失笑,手指下意识抚上了朱砂脸颊,那里有一块明显的灰迹。

然而就在指尖刚触碰到皮肤的一刹那,两人明显一僵,有种陌生的刺痛感从相碰之地猛然生起。黑暗滋生了甜蜜又禁忌的秘密,虚空中蹿起一股电流,麻酥酥经过全身皮肤后,又隐秘无声地刺激着中枢神经。

两人面对面蹲着,凝望着彼此,久久没有动。

尹铎胸膛急剧起伏,喘息声在暧昧的黑夜中听得令人心动不已,他的手指僵在朱砂侧脸上,彼此guntang呼吸缠绕在鼻息间,朱砂嘴唇紧抿却止不住颤栗。

时间蓦然凝结,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延长。两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的人偶,生怕一动,就会碰到对方的嘴唇。

夜色温柔深沉,月光照拂海浪,风中飘渺着一声高一声低的低泣呜咽,恍惚间是那是勾魂的海妖在放声歌唱。*

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从尹铎舌根涌上心头,他心中猝然一痛,慢慢收回手,别开了视线,低声道:“有脏东西。”

朱砂点点头:“嗯。”

她站起身,正要打开木箱,突然被尹铎隔着袖子抓住了手腕:“嘿,“想干吗?我还在这儿呢!”

朱砂疑惑:“你在这儿怎么了?”

“将代为保管的他人财物非法占为己有,数额较大,拒不退还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罚金;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二年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将他人的遗忘物或者埋藏物非法占为己有,数额较大,拒不交出的,依照前款的规定处罚。”

“看一下又不犯法。”

话音刚落,朱砂砰地掀开了木箱,土腥味勾得尹铎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等烟尘终于散去,他无声叹了口气,无奈地拿着手机凑近一照,光芒中赫然只见一排排码得整齐的纸筒,金色包装纸上写着:流星雨烟花棒。

昏暗光线中两人脸色晦暗,尹铎正要扣上盖子,突然朱砂拦了一下:“尹检察官,在我们金融行业里有个概念叫做买空卖空,看空的意思是我猜这支现价为五十元股票会在三个月后跌倒十圆,我手中没有这支股票,但我可以向有这支股票的人借……”

尹铎面无表情地打断:“你今晚放了这些烟花,明天派人送回来一摸一样的,还会在箱子底压几张现金。”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方便……”

朱砂淡淡一笑,正要伸手去拿,猝不及防被尹铎轻拍了一下手背,那力度就像数学老师惩罚做错题的同学,痛倒是不痛,只是吓了一跳。

朱砂瞪眼:“干吗?你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坏事吗……”

尹检察官嘴角含笑,眼镜片反射出精明的微光,在朱砂审度的目光又站直身体,挺起了胸膛,方才洒到衣领上那块啤酒深渍在海风中格外鲜艳。

“偷东西?说谎话?抓女孩子头发?考试作弊?上课偷吃东西?抄作业?”朱砂越问声音越虚,用一种无话可说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尹铎好几遍,视线他在凸出的喉结与鼓出胯部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犹豫着问,“你真是男人吗?”

——这种话通常会怎么接?

朱砂静静望着尹铎,胸腔内再次响起了如擂鼓般的心跳。她确实只是顺嘴一问,忘记了这句话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也或许是她的口遵从了潜意识的想法。

深夜的海滩四下无人,她和尹铎站得极近,尹铎的外套留在了公路上,他们两个都只穿了薄薄的衬衫,不知是谁的体温逐渐升高,暖烘烘地烤着彼此的身体。

然而尹铎喉结一动,只简单利落回答道:“当然。”

朱砂绷紧的肩颈放松下去,霎时脑海不怎地闪过一丝荒谬的想法——如果尹铎不是检察官,她也不是金融罪犯,那么尹铎会不会回答:“你想试试吗?”

尹铎单手扶着盖子正要合上,忽然手电光在木箱里一晃,一道白光倒映在他脸上。

他眯起眼,伸手拨开烟花卷筒往下探,半晌,笑了一声:“不愧是下城区。”

“嗯?”

尹铎将表面两层烟花棒拨开,木箱深处堆满了管制刀具,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寒光,仔细看其中还混杂着两把手枪。

“很好,”朱砂目光坦荡,抬头冲尹铎一笑,“这下可以合法充公了……”

·

“朱小姐没来,”丝绒会馆的女老板满面愁容,诚恳道,“真的没来。”

今晚所有没出台的鸭子在房间里站成两排,顾偕冰冷的目光在他们紧张的脸上一一扫过。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浑身冰冷僵硬,一口大气也不敢喘。站在角落里的小帅哥忍不住瞥了两眼,一对上顾偕那瘆人夺魂的目光,登时低下头去,心中怦怦直跳,腹诽这是哪位贵妇小姐的老公男朋友打上门来捉jian了。

他绞着衣角,心想长得这么帅的还敢出来偷吃……不对,是长得这么帅竟然还出来偷情、以及这么吓人也敢出来玩!

“会馆按分钟计费,只要客人一进门就会刷卡,您看这是二十分钟前来的1345会员,现在还没走呢,这不是一进门就有记录了吗?”女老板举着iPad拿给顾偕看,“这是朱小姐的记录,会员号是0029,您看上面的日期,上一次消费是两三个月前了。”

顾偕幽深的瞳孔倒映出人数那一栏。

数字“10”犹如一柄锋利的刀狠狠刺进眼底,生生割开血管,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血影。

几个月前,朱砂和他在地下停车场吵架,那时候他气急骂了一句:“你十五岁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浪,早知道应该带你去那些yin荡俱乐部,让十个八个男人一起舔你。”

而朱砂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的?

——“你以为我没去过吗!”

·

滋啦啦——

金色烟花如细细流星雨在手中喷射出火线,明亮的火光映亮了朱砂紧皱的眼眉,她端着僵硬的双臂,再次试图画出一个“完美”形状,奈何一直到金线燃尽前,烟花棒都像和她作对一样,怎么都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漂亮的金雨线被海风吹得像四溅的电焊火花。

“原来无敌的朱小姐也有做不到的事!”

尹铎笑得快岔气了,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连手上的烟都快夹不住了。

这批用来欲盖弥彰的烟花棒数量不多,尹铎摆摆手让朱砂自己去快活,只点了根烟站在一旁。

彼时朱砂举着烟花棒,冷冷地问:“尹检察官知道烟花棒的来源,还看着我放,虽然制止过,但最后还帮我搬了出来,请问上了法庭,算不算共谋?”

尹铎沉吟了一会儿,义正言辞道:“按照你这个问题,我应该站在被告席上,作为辩护律师,我认为不算。”

朱砂笑了笑,只低头看着越来越短烟花棒,嘴角慢慢勾起一丝满足的笑意,却没有常规地画圈画心画其他图案。

那一刻尹铎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他嘴里叼着烟,点了两根烟花棒,左右两臂同时甩起来,似乎怕她多心,还特意变了个花样——一手画圆形,另一只手画方形。

果然,下一刻只见朱砂眼中倏然亮起了小火苗,也学着他的动作尽情摇摆。然而……叱咤风云的朱小姐、令人闻风丧胆的红皇后有生之年竟然像一只笨拙的企鹅,以肩部为轴,僵硬地摆动手臂,仿佛手中拿的不是烟花棒,而是千斤重的棒槌。

“哈哈哈哈哈……”

正常人不会在冬夜的海边放烟花,此刻沙滩上的是一只笨拙的母企鹅和一只笑到神经错乱的公狒狒。

朱砂又成功地浪费了两支烟花,哼了一声,还是乐颠颠来找尹铎的烟头点烟花。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尹铎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道,“等你成功了,我就教你绝世神功。”

朱砂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没看过?老顽童教小龙女练功啊。”

“那是什么?”朱砂瞪了他一眼,嫌弃道,“还笑?你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哈哈哈哈但你现在看着比我还傻!不行了不行了,作为一个绅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美人变傻人。”

朱砂正要反驳,忽然背后贴上了一个guntang又结实的胸膛,冰凉的手指也被一双手掌包裹住。

“这样,这边是圈……这边是方……”

尹铎说话时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侧,那一瞬间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下去,呼啸的海风、起伏的海浪、偶尔疾驰而过的车声,都如退潮的海浪般刷然远去。

金色雨流织成的图案倒映在瞳底,两颗心隔着逐渐发热的rou体扑通扑通地跳动,朱砂靠在温暖的臂弯内慢慢微笑。

尹铎眼底微动,在这支烟花即将燃尽的前一刻,缓缓握起朱砂的手,向两边划出曲度相同的弧线,一颗金色“心”在夜色中倏然一亮,又转瞬消失。

“这是爱。”

第115章莴苣公主(上)(2852字)

夜风席卷着海浪在沙滩上拍下白花,背后公路上的车声近了又远,一辆闪烁着红蓝灯的警车在路边停了许久,终于起步离开。

“话说尹检察官,公职人员不仅打黑拳,还偷人家烟花,请问您打算给我多少封口费啊?”

朱砂和尹铎并排躺在沙滩上,中间隔着小半米,这是个正常交往的社交距离。

尹铎望着夜幕,想都没想直接说道:“两亿罚款,五年监禁吧。”

“那不合算,”朱砂笑了笑,“我还以为能抵成社区服务呢。”

淡薄的月光照拂着平静的的海面,从云隙间辉映出尹铎英俊的眉眼,金边眼镜反射出微渺的亮光,如镜般倒映着点点星光。他藏在阴影里的喉结略微一滚,轻声说道:“但你会平静。”

朱砂眼底猝然紧缩,那一瞬间笑意凝固在了嘴角。

风从远处深海席卷而来,呜咽着穿梭在林立狭窄的贫民窟楼楼内,抚过铁轨上模糊成幻影的乘铁,奔向了灯火飘渺的繁华城市。

“你知道我出生那个地方吧,”安静了许久,朱砂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然地沙哑,“滨海三州,包揽了全国倒数三位的GDP,汀州在三州里最穷,临城是汀州最穷的地方,没有飞机,没有高铁,每天只有一班辆普通火车通纽港,想去其他大城市只能来纽港中转。一提滨海人,你想到什么了?”

尹铎思索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

“男人做保安,女人当妓女,”朱砂缓缓说道,“年底扫黄,警察只要侯在火车站一晚,全年指标都满了。”

尹铎偏过头,朱砂平躺在沙滩上,双手交叉搭在胸部,呈现出一种极度放松的姿态,而她的眼睛望着远处浓黑海面渐渐涣散失焦。

其实朱砂只说对了一半。滨海三州水土宜人,男人高大英俊,女人艳丽妩媚,娱乐圈有一半的明星都来自滨海三州一带。像朱砂这种身材高挑,五官浓艳的美人,让人打眼一看就要猜她是不是来自滨海。

然而滨海确实是全国最穷的地方,靠海吃海,听天由命,当地没有工业生产,百分之八十的人外出谋生。

一个贫穷群体生得美艳会有怎样的下场?吉普赛人、乌克兰人、南斯拉夫人都能回答这个问题。

尹铎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社会对滨海人的歧视无处不在。

“美貌对他们来说可不是苦难,”朱砂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大家在学校混到十三四岁了,男生就在本地当流氓混混看看场子,而女生则去大城市打工,离家时都是被表姐堂姐带去工厂当女工或者到餐厅端盘子,但年底回家时没有一个不站街出台的。

“她们十三四岁为了养爸妈、养兄弟去卖,三十五六岁又为了养老公、养孩子去卖,”朱砂淡淡笑了,“家家户户都如此,穷啊,所以笑贫不笑娼。”

十一月的海边确实很冷,她说话时声音都发颤。

尹铎枕在脑后的手动了动,犹豫了半晌,最终也没有起身。

——听野兽剖心的机会一辈子可能只有这一回,等他把路边的外套捡回来,恐怕只能换回一句假惺惺的“尹检察官这么关心美人,不如给我一张社区服务的认罪协定吧。”

朱砂平静地躺着,尹铎余光只能瞥见她一缕长发在海风中狂飞乱舞。夜深了,海风越来越大,朱砂蓦然提高音量:

“从五六年级开始,每天都有人退学,到了九年级班里只剩下了三个女生,我能念到最后,因为我早上三四点起床干活,先去码头接货,五点钟早市开摊,卖两个小时的鱼,见缝插针地照顾老人、伺候那几个比我还大的‘孩子’,最后带着一身鱼腥味去上学。”

接货。

尹铎暗自咂摸这个词。

那些船夫、渔夫在记忆中封存了十几年的鲜活画面,被她轻飘飘地化为了这两个字。

淡薄的月光穿过云隙,映亮纽港市的海面、城市以及更远处的万水千山,直到月光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照亮了临城那一方简陋的码头。

尹铎闭上眼,仿佛看见了黎明前浓黑的夜色,还有天幕上暗淡的星光。

咚——咚——咚——

渔夫们站在船头往下抛货,大鱼小鱼在绿渔网里扑腾挣扎,小姑娘吃力地往岸边拖一步,那些鱼回往海边蹦回两步。

汉子们大笑,喊着荤话,要她叫声好哥哥或者好爸爸就帮她抬上车。然而瘦弱小姑娘闷不吭声,脊椎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远离男人们,然后用一个自制的杠杆滑轮工具将比她体重沉几倍的鱼拽上三轮车。

如果有纪录片导演将这一幕定格在摄影机里,那将是一张表现力、冲击力和情感底蕴都十分完美的电影海报。

尹铎虽然是富家子弟,却并非不食人间疾苦。

他知道这样的小姑娘在千里之外的临城司空见惯,而只离这片海滩一个城区的地方——豆沙湾、蝌蝼湾,同样有千千万万的无名少女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

她们被简化成政客口中“贫苦大众”、社会调研数据里的“低端人口”以及中产阶级鄙夷的“寄生虫”,和非洲挨饿的艾滋孤儿、中东残疾的战火孤儿相比,她们要感谢国家感谢政府赐予的和平与安定。

时常还要出现在电视节目中,听那些从未吃过苦、捱过饿的人辩论“政府是否应该减少对底层的福利,以刺激这些人上进奋斗”。

“为了能上学,我每个月上交的钱,都比那些姑娘寄回家的钱要多。”

朱砂举起手怔怔地看了看。

月光下的这双手,皮肤细腻白皙,指甲圆润饱满,仿佛此生都没沾过凉水,没提起过重物。

但尹铎知道这双手曾经的模样,与她百孔千疮的命运如出一辙。

起诉海鹅案之前,尹铎将朱砂的背景查了个底朝天。政府文件里显示着朱砂十五岁时在顾偕基金会举办的科技竞赛中脱颖而出,获得了进入纽港市顶级私立高中的机会,还拿到了全额奖学金。

参赛文件居住地一栏,铿锵端正的字体写着“沉州省府春彦市朝阳区长绿街谦柠孤儿院”。

调查后得知,朱砂十五岁前曾辗转过六家孤儿院,最初的出生证明早在颠沛流离中消失,父母是谁、被遗弃还是无在世亲属都无从考证了。

然而敏锐的尹铎从这些文件中察觉到了一丝古怪。

朱砂待过这六七家孤儿院在数十年间陆续消失,幸存下来的则与顾偕基金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朱砂的过去抹得一干二净,然后大笔一挥重新给了她一段人生。

尹铎拿不到一手文件,转而去寻找当年在孤儿院工作过的人。果不其然,没有一个人记得曾经照顾过这么一位名字特殊的小姑娘,更何况朱砂这张惊艳的脸,绝对不会让人毫无印象。

深夜的办公室灯光昏暗,文件、建筑和人物照片被图钉扎在软木板上,黑红蓝三色记号笔在照片之间画出密密麻麻的关系线。

尹铎双臂抱着肩膀,一动不动地盯着软木板,而照片上那位美艳明媚的美人以冷漠的目光回望着他。

荒废的孤儿院、顾偕基金会、凭空出现的少女、刻意掩盖的记录……

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从脑海中陡然蹦出来,尹铎拉开门,冲外面大办公室里加班正吃泡面的人群喊道:“薄兮!去查过去十年里滨海三州的失踪少女!”

三天后,薄兮在汀州临城发现了与朱砂同名同姓的小姑娘,上报失踪的时间,正是朱砂十五岁那年。

凌晨路灯的光穿过窗帘缝隙,在办公室地面上投下一道细细的线,尹铎打开了薄兮发来的照片与警局笔录。

xx年7月6日,嫌疑人朱砂在“阿靓海鲜大排档”兼职做啤酒妹,受害人吴委点了十扎啤酒,并给朱砂二百圆小费。7月7日凌晨,朱砂下班前,吴委对她动手动脚,朱砂用板砖攻击吴委头部,致使吴委中度脑震荡,后脑右侧呈七厘米伤口,共缝九针。

附件有三张半身像照片:少女锋利的眉眼直视着镜头,手持姓名板,站在身高板前,挺拔的脊梁骨似乎被一把剑撑住了,她的长发垂到画面之外,瘦弱又苍白的脸上五官浓艳明媚,有种违和又诡异的美丽,仿佛是一朵盛开在淤泥中食rou的腐生白花。

——那是十三岁的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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