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易感期生病导致狂躁症发作的事，莱欧斯利没跟任何人说。 他依然正常去上班，压抑不住的信息素用医用腺体贴掩盖，他从药房买了好几盒，几乎每过一个小时，他都要更换一张。 他没病，他什么事都没有。 除了身体疲惫，夜晚失眠，头脑昏沉，脾气易怒暴躁外，手里的工作依然可以顺利完成。 令他高兴的是，他偶尔出现幻觉，还能见一见那维莱特，而且对方会和他交谈一段时间，这会让莱欧斯利的精神好上许多。 他放下钢笔，起身走向宽敞的窗户，透亮的窗子外是浓荫密布的树林和如龙蛇般蜿蜒的高速公路，遥远处的山脉陡峭，只不过从梅罗彼得要塞眺望，也只能把它的轮廓看个大概。 已经到七月中旬了，那维莱特还是没有回来。 人鱼仿佛是故事书里的童话，他们只留存在人类的记忆中，而现实生活里哪都追寻不到他们的踪迹。 莱欧斯利无力地靠在墙边，失神地遥望远处的葱郁景色。 月底，他独自前往海岸，后备厢里放了几个氧气罐和潜水用具，他决定去海里碰碰运气。 整日整夜的枯燥等待已经让莱欧斯利的耐心尽失，他这次出行依然没有告知任何人，他想，如果那维莱特真的再也回不来了，那么大海就是他们的归宿。 他答应过他要一起回到人鱼的家乡。 脑仁阵阵刺痛，潜意识在反驳莱欧斯利的莽撞举动，印刻在内心深处的命令抵抗着男人前进的步伐，莱欧斯利意识到了什么，他抿唇欣慰地微笑。 “我只是去找他，没有寻死的想法，别阻止我，”他背着氧气瓶站在冰凉的海水中，那深色的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腰腹，“没有人能阻止我，就算是……” 就算是我自己。 他戴好眼罩，咬上氧气塞，冷涩寒凉的水逐渐越过头顶，灰黑发丝荡漾在粼粼微光的水波中，海底因为灼目的日光而弥漫着柔和的光景，莱欧斯利漫无目的地摆动双腿在水中游动，周身游过的小鱼与他擦肩而过，隔着护目镜的眼珠被这瑰丽的景象所吸引，莱欧斯利伸手触摸金黄色的小鱼，只是手刚一触碰，那鱼惊恐地逃脱了。 莱欧斯利回过神，继续向更深的地方游去。 许久没有潜水，皮肤长时间才适应了海水的温度，莱欧斯利从没想过小时候和艾伦打赌学游泳，竟有一天会用在这里。 粗粝巨硕的石块伫立在前方，那是一个凹洞，左右两边的鱼群围绕着石头游动，它们成群结队地螺旋式上游，仿佛正在举族迁徙，从最底层的黑暗石底到阳光明媚温暖的水面上，那里充满了所有生命的祈盼，莱欧斯利决定不打扰他们，他从孔洞穿过，跟随小鱼游动的方向，也朝水面望去。 刺目的金光在海水的柔和下已经变得可以直视。 灰蓝色的眼珠被光亮所替代，这一刻他竟然觉得内心如此宁静。 耳边充斥着水流和憋闷的嗡嗡声。 眼前骤然划过一道黑影，那巨大的尾巴令他恍然。 那是…… 胸口隐隐作痛，他清楚这是海水在挤压他的肺腑，莱欧斯利闭上双眼尽可能去缓解，他再睁开时，依然能看见那条鱼尾。 不是幻觉。 他雀跃欣喜地向那条鱼尾的方向游去，甚至比刚进入水中时有了更多的气力，他感觉他的心脏在时刻提醒他身体的状态和活跃度，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只是他没意识到氧气罐的压力已经接近尾声。 指针正在缓慢接近红色警告区。 莱欧斯利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那条尾巴，对方甚至也转过头向他游来，就算是不认识的人鱼也不要紧，他总可以去询问他那维莱特是否安好。 而脱离男人的目光之外，所有小鱼都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珠看向那个外来异物正冲向凶猛的鲨鱼，早就对人类血rou虎视眈眈的白鲨正向莱欧斯利冲刺而来，它张大嘴将那口尖锐的獠牙向海域中的其他弱小者展示它的雄伟强大，它即将就能品尝到最美味的鲜血！ 呼吸在这一刻停滞。 氧气塞供给不上充足的气体给他，男人不甘地向那条鱼尾伸出手臂，明明差一点就能见到了，明明只要再坚持一会，只一小会…… 那维，求你，回头看我一眼。 唇边溢出细小的气泡，随着肺部缺失氧气，莱欧斯利再也憋不住气，硕大的气泡逐渐向水面飘摇，它们轻轻盈盈欢快浮动，而失去了呼吸的人类虚弱无力地向深渊海底坠落。 莱欧斯利放弃了挣扎。 没有动作的人类令鲨鱼警惕一阵，再见到他一动不动时，它趁此机会猛冲上去，将那口恐怖的尖牙对准莱欧斯利的躯体狠狠地咬合！ 这一瞬间，一个速度有鲨鱼百倍快的身影迅速捞起男人的身体游向水面，失去口粮的鲨鱼异常暴怒，就在它仰头向作祟者看去时，那双凶狠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慌。 拯救人类的竟然是深海里的人鱼！ 它慌忙逃窜，再也不见身影。 翠绿色鱼尾的人鱼把莱欧斯利拉上水面，他左右摇晃对方的身体，怎么也喊不醒。 “喂，醒来！狱长，别睡了！”人鱼担忧这个人类要死，他环顾海面，发现了一艘巡航船，他抱着莱欧斯利冲过去，另一只手大幅度摇摆，“有人吗！这里！这里！” 船员刹那间就锁定了他们，船员忙不迭地将软梯放下来，在见到水里若隐若现的鱼尾时，心中一惊。 他们还以为是两个掉进水里的人呢。 不等船员询问，人鱼立即把莱欧斯利向上托，他焦急地说：“你们快救救他，他是狱长，他很重要，快救救他！” 只学会简单对话的人鱼忙乱地向他们解释，船员们在看见莱欧斯利的那张标志性的脸时，一下子就认识了。 “是你救了他？” 人鱼点头。 “谢谢你，你把典狱长交给我们就好了，”船长跑过来指挥船员下去接应，“你是怎么碰见他的？” 人鱼边用手比划，边说：“有坏鱼！坏鱼想吃狱长，我救了他！” 船长：“原来如此，我们准备把他带回去，你有什么话需要我交代给他吗？” 人鱼摆摆手称没有，他目送着巡航船离开，接着一头扎进水里消失不见。 海面再次回归平静。 ＊ 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布满整间观察房。 昏暗的房间只残留点点夕阳，洁白的云被炽热夏风吹拂而过，停留在地板上的一点阳光也消失不见了。 莱欧斯利缓缓睁开了双眼。 目光中的混浊朦胧在聚焦的刹那荡然无存，疲倦的眸子凝视天花板的四周，他慢慢回忆起昏迷前的事，然后平静地转头望向大敞四开的窗户。 好像，天气更热了。 距离上一次清醒，是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维莱特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那他活着的意义还存在吗？ “典狱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希格雯副官！”守卫刚从外面换班进来，就看见莱欧斯利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天边的残阳，他马不停蹄地向外奔跑，连坐电梯都忘了，直下十几层找到实验室。 片刻后，扎克和希格雯跑上来，剩下那些关心典狱长身体的警卫都暂时没让他们进来。 希格雯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一遍他的身体，眼中的忧愁没有散去，她强忍着难过，笑出声：“典狱长，你怎么跑海里去了，打算喂鱼是吗？” 莱欧斯利扭头看着她，没有反应。 扎克垂眸叹息：“我们都很担心您，典狱长，您不应该一个人扛下这些的，如果您想找到那维莱特，我们可以尝试向联邦海军提出申请，也许他们会帮我们。” 男人的嗓音嘶哑干瘪：“找不到了。”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没回来……”莱欧斯利的眼眶骤然绯红，他的目光充满了绝望，窗外任何盎然的生气都无法感染他。 希格雯忍着哭腔，她长呼出口气说：“我们都没有放弃，您凭什么就随意断定那维已经死了？就算您是他的伴侣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也许在您不知道的地方，那维正在竭尽所能地回到陆地上，难道您要无视他的所有努力吗？！” “我累了，别说了。” 他不想听，希格雯偏要说：“您知不知道狂躁症的并发症会出现幻觉？我想您肯定很清楚，不然也不会到海里去潜水，把鲨鱼当成那维，要不是路过的人鱼救您，别说是那维没回来，就算他回来了您也见不到他了！” 扎克拽拽同僚的衣袖：“希格雯……别说了。” “好，我不说，那我们来说说狂躁症，”少女把病历文件放在桌子上，她说，“如果我猜的没错，您三个月前休假的时候，易感期发作，狂躁症就已经抑制不住了，对吗？您瞒着我们，用腺体贴掩盖痕迹，这些的确不会让任何人怀疑，但是您有想过那维他愿意看到现在的您吗？他拼死拼活地在海里争夺活下去的权力的时候，您却在自暴自弃，甚至还想一了百了地离开，您有想过所有关心您的人会不会难过？” 莱欧斯利虚弱地笑道：“抱歉，我只是觉得我还撑得下去，他希望我健康，那我一直保持‘健康’的状态等他回来就好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希格雯单手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我很想他，尤其在那种病发作的时候，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真的有在努力地保持健康了，希格雯，如果我告诉你事实，就证明我在那维离开以后过得不好，他知道了，同样会难过，”男人仰躺着，眼角的泪水垂坠进枕头里，“我不想这样。” 这般平和，如讲故事的人娓娓道来其心路历程，饶是情感寡淡的扎克也忍不住眼眶酸涩。 希格雯抽噎地喘气：“求您，给我们一次机会，真的，别再一个人扛了……” “好。” 莱欧斯利将自己关进了实验室。 以帮助研发狂躁症相关药物为由，典狱长之职由两位副官暂代。 要塞的工作在他们有条不紊的节奏下依然进行，夏日褪去炎热的纱衣，清冽的风与秋意的凉爽相携而来。 那徘徊在楼层中的痛苦呐喊与锁链重击的声音为众人所不忍，有许多守卫与文官会时不时跑来实验区隔着两道厚重的铁门与莱欧斯利聊天。 众人没期望典狱长能回答什么，有时候听见那躁动的声音小了，他们便欣慰地再多和他说两句。 梅罗彼得要塞的大部分人都受过莱欧斯利的恩惠。 即使在他人看来只是小恩小惠，也没有人会忘却雪中送炭的恩泽。 由于希格雯最初交给莱欧斯利的抑制剂已经全部用完，原料难以制备导致抑制剂改良受阻，而且并发症出现的幻觉目前还没有解决办法，她向精神科的医生请教过这方面的问题，对方认为药物只能暂时延缓病情，但长此以往，并发症会如泄洪的浪涛一般更加严重。 最好的办法还是Omega的信息素抚慰。 坐在副官办公室一侧的希格雯停下写报告的手，突然问道：“海军那边有消息了吗？” 扎克叹了口气：“还没有，但是他们遇见过几条人鱼，不过这些人鱼和我们语言不通，应该是没来过陆地的，海军那边说那些人鱼敌视人类，双方差点打起来。” “也不知道那维怎么样了……”少女忧虑地蹙起眉头。 而在一处沙滩上，有位年轻的渔民正在收网准备回家，他哼着歌慢悠悠地朝前走，这时海浪冲过来，一个浑身赤条条的少年出现在他脚边。 渔民惊吓得连忙向后退了几步，他见那人没什么动作，又凑近了用木棍戳了戳这个皮肤白得发光的少年。 “从哪来的？怎么血呼啦的……” 少年的腰背上是愈合又裂开的伤口，那伤痕长如手臂，从上背部斜着直划向后腰，就在渔民打算把他翻过来时，少年突然伸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脚踝，那双鬼魅的竖瞳深刻地凝视他的眼睛。 他听见少年说：“带我去梅罗彼得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