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33.不见)
半青半绿的果子托在手心,嫩葱一下的手指虚虚而握。手心一空。是男人拿走了它。“这是什么果子?”季念捻着果子,还在眯着眼睛看。又想起了什么,他又回头看了看床边柜子上放的那一大枝树桠——树吖看起来已经摘了一段时间,果实虽然还沉甸甸的,可是树叶都已经有些奄奄的脱水。是一样的果子。“谁拿来的?”他轻声问。连月闭了眼,轻轻叹气。小腹还在疼痛,虚汗溢出。窗外白惨惨的一片。今天是个阴天——没有阳光。一日已经没有进水。哪怕一直在补液,可是女人粉润的唇已经有些变白干涸。“是喻阳啊。”卧室里她闭着眼,粉白的嘴唇开阖,声音微弱,“昨天半夜他来过了,说是来给老五转院——”拿来了这枝树吖。又看了她。不可提及的名字,不可提及的人。他是如何在层层眼线里脱身来到了她的病房,这场事件又会如何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和他家的人要如何处理,雷霆之怒又会不会烧到她身上,她身体虚弱,什么都没想——肚子里的孩子被取出来送到了遥远的儿科医院——不过才是不足八月的胎儿。云生果然是个烂地方。她不幸的根源。男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伸手,帮她捻了捻头上的汗,又擦去了她眼角的泪,又轻轻拉起了她的手。手里的青果被他拿走,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大哥能来看看你很好。”他握紧了她的手,声音低沉,“是我隔的太远——你做完手术我不在。你受罪了。”“唉——”回应他的,是一声呻吟,又似一声叹气。几辆黑色的车辆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又渐渐减速,下了道。汇入了城市的车流。此刻正值上班高峰,路上车辆众多,车速越来越慢,然后彻底停住了。前方红灯。后排的女人拿着手帕,一路都还在低低的哭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恒恒——呜呜呜——”“哪个没良心的坏人敢打我家恒恒——看我抓住把他砍成十八块——我家恒恒从不惹事,哪家的孩子都没恒恒乖——他肯定是见义勇为——抓小偷——”“谁怎么管的国家,自己的侄子在街上被人砍,他丢不丢人?连八个月的孕妇都打流产,还是不是人?还好意思说自己管的好——我看他有什么脸说自己管的好——”“咳咳。”车子又动了起来,前方似乎有人捂着嘴微不可查的清了清嗓子,然后低头接起了电话,“喂。”年迂不惑的男人坐在她的身边,任凭身旁的女人如何一路哭闹和出言不逊,都沉着脸看着窗外,脸色阴沉,似是未闻。“嗯,嗯,知道了。”“主任,”前排的人挂了电话,扭回了头,“王书记和赵书记已经在疗养院门口等着了,他们本来说去机场接机——”男人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车厢里只有女人低低的哭声。“不见。”过了一会儿,男人冷冷的声音传来。白惨惨的日光透过玻璃,滑过男人冷硬的面部轮廓。他终于收回了视线,闭目靠在了座椅上。原本男人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年纪,意气风发,此刻一夜之间,竟似苍老了不知有几岁,眉目之间疲态备显。两缕白发,竟似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似的,在他的鬓间赫然在目。“我的恒恒——”车子在慢慢滑行,男人闭着眼,女人还在旁边哀哀的哭泣。云生(34.喻家人没有特权)三千字大章34.车子进入了大院,慢慢停稳在疗养院后门。刚刚秘书提及的两个书记似乎是已经被打发走了,现在门口只有寥寥几个人影站在门口等待,其中几个身形熟悉。车里还有女人低低的抽泣。没有等司机开门,男人沉着脸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爹地,妈咪。”那几个人已经迎了上来,其中有一个人在喊他。男人上了台阶,缓了缓脚步。他侧头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个眉目沉稳又难掩疲态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面色似乎有些动容——却什么也没说。又抬头看了看他身后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这位是刘院长。”喻阳为他介绍,经历了昨天下午到今早几百公里的奔波,喻阳一夜未眠,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他的视线在男人花白的鬓角上微微停顿,又马上掠过,思维清晰,“昨晚刘院长一起去了云生会诊,手术完又连夜一路跟过来。”“刘院长辛苦。”男人面无表情,伸出了手,刘院长也赶紧上前一步,和男人的手重重的一握,“应该的应该的,医者父母心。”“那现在我们上楼看看病人,”两人交握的手松开,男人依然面色沉重,刘院长长话短说,又道,“昨晚的手术很成功,病人体征也很平稳,只是还没苏醒。我待会为你们介绍一下昨天下午手术和昨晚观察的情况。”“呜呜呜——我的恒恒——遭那么大罪——”女人哭了一路这才刚刚收了声,医生这么一说,她这下又拿手绢捂着脸哭了起来。“妈咪。”喻阳靠了一步,伸手及时去扶住了自己的母亲,又低声安慰她,“已经做完手术了,恒恒没事的。”“医生说不能喝水的,要是口干就拿棉签蘸水擦——”“上次生然然就可以喝水,”季念坐在旁边,伸手接过佣人递过来的温水,拿起棉签往她嘴皮上抹,一边又低声问,“是剖腹产就不能喝吗?”“嗯,破腹产不能喝水。”一辈子没做过家务的二胎爸爸笨手笨脚,拿着棉签在她嘴上戳,差点戳到了牙齿,还尽问些傻问题——好像第一个孩子都白生了。那时候也是他陪护的。那时她也是突然发作,进了医院。那时候他也是很忙——在说什么并购。白天他去公司上班,晚上或者有空的时间,他就来医院陪她。妈咪白天当然也会来,不过她老人家一辈子养尊处优,照看个婴儿都够辛苦她的了。快出院的时候爸爸也来过一次,看了看孩子,给了她一张支票。连月抬头,看着季念英俊的眉目,一点也没有生气。他来了,那么远。还愿意陪她。已经足够她感念。别人家的新生儿父亲是不是这样,她不知道,也无意比较。季念很多地方比别人优秀太多——她应该在某些地方放低要求。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要求。她经历过太多,从小就很孤独,习惯了一个人往前走。来了就很好了。昨晚的夜那么冷,刀口疼痛。掌心的青果和有人半夜的陪伴私语,也足够她支撑过一晚上的寒冷。知道有人关心着她。“48号床查房。”几个医生推开门走了进来。“48号床——破腹产,昨天下午已经手术了,孩子转去了Z省儿科,”有个医生看着本子在说话,看了看孕妇,又看了看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看了他一眼。“是S市儿科吧?”另外一个医生凑过来看本子。“怎么会是S市——”“是S市。”“是S市儿科,”怕医生们自己吵起来了,连月插话,声音虚弱。眼睛又有些酸,连月眨眨眼睛,却没有眼泪流出来。孩子。昨天医生把孩子从肚子里取出来的时候只给她匆匆看了一眼,就又把孩子匆匆抱走了。巴掌大的一点,全身红通通的,那么小——像只被烫掉了毛的小老鼠。连个哭声都没有发出来。喻阳和季念都告诉她,说能养活。一定能养活的——“孩子怎么样了?在那边情况怎么样?”医生一边写着没事,似乎是随口问。连月胸膛起伏,眼睛有些湿润,没有出声。“没打过电话来。”季念眯眼看着医生,神色平静,刚刚身上的温柔已经消失殆尽。管家和两个佣人在那边。医生其实也是熟识的——季家在S市也颇有人脉。还好大哥是让转去了S市。“嗯。”医生嗯了一声,又低头写了什么,又低着头吩咐,“被子掀开看看刀口。”佣人看了看自己一动不动的老板,走过来轻轻掀开了连月的被子。“恢复还行,”医生看了一眼,又叮嘱,“今天开始要慢慢下床走动了,再痛也要走,不要躺着。”“48号床那个是季念吧?”查房一圈之后,有个小医生坐在办公桌前突然说话。“嘘嘘嘘。”有人似乎准备下班了,换好衣服出来,马上开始嘘她。“李姐你嘘什么?”小医生笑,“还不下你的班?”“待会你就知道了,”这个李姐又去办公桌前换鞋,一边又说,“昨晚主任来说了,说是院长说的,不许提48床和8楼52床的事,不许拍视频,不许上网散播谣言——”“为啥不能说?怕成这样?真是季念?连月——好像真是啊!”小医生笑了起来,“院长是怕一大堆记者跑到咱们医院来采访吧?”“肯定是,”这个李医生回答,“天意老板在咱们云生被人砍了,保镖砍成重伤,太太砍得早产——”她顿了顿,“我估计可能也是政府不让人说,谁说谁丢人。”“就该给他曝在网上去,让老喻来管管咱们云生的治安,”另外一个医生又插话,“我上次去纪念碑,那些小偷猖獗得很,当街拉包——他们外地人不懂,逛街的时候要把包放在胸前的位置——”“早该让他们来请教下刘医生你,就没有这几天这回事了!”李医生笑了起来。“玩笑是玩笑,记住啊,不要偷偷去48床拍视频发网上——季家的律师昨晚就来过了,不是开玩笑的。”李医生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苹果,“说请我们体谅他们公众人物的不容易——不想泄露隐私。”小医生看看桌子上的苹果,“切”了一声,静默了下来。“我还以为苹果是李姐你给的呢!”过了一会儿,她拿起苹果啃了一口。“情况基本就是这样。肝部受伤,对身体肯定是有影响的,首先是供血功能——”医生一直在讲解,男人双鬓花白,站在病床前沉着脸,一言不发。“差不多就是这样,以后白天会由张医生来监护——”“谢谢你刘院长,”喻阳看了看静默不动的父亲,自己接过话,伸出了手,声音沙哑,“您辛苦了,我送您下去。”“不用不用,喻书记,”刘院长摆手,“您留步您留步。”喻阳不顾医生一路的推辞,坚持将医生送到了电梯门口,又返回了病房。没有了医生的声音,病房里一片安静,只有坐在床边抽泣的母亲,和一直站在病床前静默的父亲。液体挂在病床上面,正一滴一滴的滴入了床上那个人的身体里。男人脸色阴沉。“这是什么?”他突然开始说话,目光投向了床脚。“是恒恒的衣服——”妈咪侧头看了看,又抽泣了起来。灰色羽绒服被抖开铺在了另外的一张床上,衣服小腹处被利刃破口,破口处是一大团已经发黑的痕迹。冬日的光从外面撒入,照在了男人鬓白的头发和沉着的脸上。他胸膛起伏,慢慢伸手,轻轻抚摸过了这处裂口和血痕。“呜呜呜——恒恒流了那么多血——这些坏人——”病房里又有了女人的哭声。一张纸条的一角从衣服口袋里冒了出来,带着血迹。男人伸手扯了出来。报警回执单。几个大字清晰,上面还有被血染过的痕迹。男人伸手抚摸着上面的血迹,半天静默不语。“阳阳,你帮我把小刘叫进来。”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把这张纸条亲自转交到王书记手上。”男人把这张纸条交给了秘书,垂眸吩咐,声音平静,“再请转告他,”男人的气息顿了顿。“依法治国。”“这也是那位的意思。”男人垂眸,面无表情,声音平静,“喻家人没有特权。也从来不会搞特权。请一切秉公办理为宜。”云生(35.他的儿子)35.黑色外套的秘书点点头,小心翼翼的接过纸条,出去了。透明输液管里液体还在滴滴下落,白色的日光撒入,空气里都有消毒水的味道,病房里只余女人的抽泣。“呜呜呜——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什么依法治国,”女人一手拿着手绢捂着脸,一手紧紧抓着床上血迹斑斑的羽绒服,又低声啜泣,“我就知道那是个没良心的——”“妈咪,您不要这么说话。”站在一旁的儿子眉头轻皱,轻声喝止,“让别人听见又怎么好?”“呜呜呜,”儿子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女人又大声哭了起来,“阳阳你现在长大了,连你都不帮妈咪了。恒恒受了伤,你也不去把那些坏人抓起来——当年我就说把你留在办公厅,那个官大。你那个,”女人抽了一声气,顿了一下,“什么伯父,怎么都不愿意,非要你去支什么教——呜呜——”女人悲从中来,又哽咽了一声,“我就说他不疼你。呜呜呜,云南还地震了——”“妈咪,”女人越扯越远,喻阳皱了眉。他早已经靠了一步上去抱起了她的肩膀,面色恳切,“我怎么可能不帮您?恒恒的事伯父昨晚就已经知道了,伯父连夜指示,还是要交给王书记处理,国家自有法度——”“呜呜呜——”儿子的劝解似乎丝毫没有作用,反而还火上浇油了似的,女人捂着胸泪如雨下,“我就知道他是这种人。我和他没完。他都不理我——阳阳你现在大了,也不听妈咪的了。我就你们这么几个儿子,你们一个二个都要我的命了——”“妈咪我怎么会不听您的呢?”喻阳抱着母亲安慰。他已经奔波劳累了一夜,通宵未眠。此刻还要安慰哭闹的母亲——声音沙哑。女人抓着床上的羽绒服,又把头埋在上面哭,“恒恒这回又被人砍了,衣服都破成这样了,这么多血——都没有人管。恒恒从来不惹事,是个好孩子,就是陪连月去个云生——”女人似乎提到了什么,站在病床前静默的双鬓花白的男人手指动了动,闭了闭眼,脸色阴沉。“一玉。”他顿了顿,终于扭过头开始说话,声音平稳,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显,“恒恒的事,阳阳从昨天下午一直累到现在,你不要再闹他了。阳阳,”男人走了一步,拍了拍喻阳的肩膀,表情沉重,“你也累了,先带着你妈咪回去休息。”“这里我看着就行。”喻阳很快揽着哭泣的母亲离开了。男人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面无表情。然后他扭回头,又看向了病床上的那个人——平静的面色渐渐的又染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哀痛。儿子。脸色苍白。嘴唇发白。昏迷不醒。儿子从小在他身边长大。是惯得狠了。可是正如他母亲所说,是个好孩子——他的真传,季家的那个孩子,恐怕还要多学去几分。是他不成器的儿子。可是再不成器,那也是他的儿子。视线在儿子那苍白的脸和微微皱着的眉上停留了一下,男人的视线又慢慢的挪开,挪到了旁边染着血迹和泪水的羽绒服上。人群来来往往。种花的传统佳节临近,举国都是一片和平和宁静。没有风浪。S市的机场一片忙碌,在某架飞机准备起飞的时刻,有人匆匆赶到了登机坪,在登机楼梯上拦住了即将上机的某个人,递过去了什么,又低声附耳说了什么。那人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条,表情严肃。“我知道了。”男人拿着纸条,表情哀痛掷地有声,“请喻主任和那位放心,一定不负重托。”“马上通知全省紧急会议。由我亲自主持。”机舱门合拢的那刻,那人已经做出了指示,然后靠在椅子上闭目不语。那张染血的纸条,已经被叠好静静的躺在他胸前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