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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0 章 法利赛之蛇(二十六)

    那天晚上,谢凝喝得酩酊大醉,只因他拿的都是新酿下的葡萄酒,入口甜甜的,并不十分酸涩,但是后劲上得很猛。他一杯接一杯地灌,像可乐一样喝,一时间受不住后劲,眼睛里的厄喀德纳都变重影了。

    喝醉的谢凝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闭着嘴傻笑。看到多洛斯又小又可爱的模样,厄喀德纳的心都要化了,他蜿蜒着前进,让爱人依偎到自己怀中,而在谢凝看来,他就像跳舞般跃动着蛇尾的影子。

    “我可以把这个场景画下来,”谢凝迷迷糊糊地说,像小考拉一样抱着厄喀德纳的脖颈,手指无意识地插在他冰凉的长发里,松松地攥着一大把,“但是我不能把你的歌声也录下来……收音机、我要收音机!嗯,不对,应该是……录音?收音机!”

    厄喀德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好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野餐中途打翻的一只酒杯,染湿了谢凝的衣角,趟一路,酒香便蔓延了一路。

    谢凝闭着眼睛,开始吱吱哇哇,用哆啦A梦的调子唱“我要一个收音机”,直到厄喀德纳抱着他沉进热泉,他才一下惊醒,大叫着“起火了”,然后在水池子里扑腾。

    厄喀德纳看着好笑,直到谢凝扑在他胸前,半哭不哭、口齿不清地抱怨“肚子里有蝴蝶”之前,魔神都心无邪念……才怪,他心里挤满了“多洛斯真可爱”以及“好爱多洛斯”的贪婪呢喃,决定用长长的分叉蛇信,来替对方探探究竟有没有蝴蝶,并且上下都探了好几遍。

    “好像没有蝴蝶,”厄喀德纳满足地安慰道,“放心吧,多洛斯。”

    谢凝:“……”

    谢凝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流水般淌过湿润的泥土,汇入地下的暗河。厄喀德纳沉浸在超乎寻常的幸福里,逐渐从生活里获得了新的趣味。原先那些早已厌倦的活动,也在与多洛斯一同体验的过程中,获得了历久弥新的快乐,他甚至跟着学起了绘画,因为他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将爱人的模样铭刻在坚硬的黄金与青铜上。

    可惜,魔神的能力全在于破坏,而非创造。因此,即使谢凝用现代的教学方法精心地传授他画画的技法,厄喀德纳还是全无悟性,更看不出什么天赋,顶多画一些大头细胳膊的小火柴人,拿着树枝一样的剑戳来戳去。

    看到这样的作品,谢凝一点不嫌弃,只是笑得不行。他索性把如何观察、如何概括,以及如何造型的理论方法教给厄喀德纳,然后便由着他自由发挥去。

    厄喀德纳也不用笔,他兴致盎然地弹出尖甲,在墙壁上作非常原始的岩刻画。他画羊,就是四根细线撑着一团云,云上点两个黑点当眼睛,再来两根天线做犄角;他画马,就是四条黑线,一个大椭圆的身体,一个小椭圆的头,再加一个直线的、飘着四根波浪线的马脖子;画人则更加简单,只用方块的披风和组合三角的王冠,来区分角色的身份。

    谢凝看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黑色的岩石上,刻出了几百个小火柴人混战的大场面。

    谢凝迟疑:“这是……?”

    “这乃是特洛伊战争!”厄喀德纳得意洋洋地说,一一指给谢凝解释,“你瞧,拿着方盾的是特洛伊人,拿着圆盾的是希腊人。堤丢斯的儿子,狄俄墨得斯正驾驶着战车……”

    一个披风扬成平行四边形的小火柴人,站在梯形和圆形组成的战车上,挥舞着火柴剑,身边是驾车的御者,长着一双简单翅膀,头顶放射的光圈,似乎是个神的模样。

    “……他的御者是蓝眼的帕拉斯·雅典娜,祂宠爱这人类的国王,所以赋予他慧眼和与神明对抗的力量,冲向战神阿瑞斯。”

    另一头,一个盔甲是大方块的高个火柴人站在那里,举着长矛,对准雅典娜的战车,长矛在空中划出一道可视的弧线,但未能打中,偏移到了一旁。

    “雅典娜降下浓雾,使阿瑞斯的攻击落空,这时候,祂再唆使狄俄墨得斯重重地出击,于是,狄俄墨得斯也投出他的长矛,他打中了阿瑞斯的小腹。”

    阿瑞斯火柴人大大地张着嘴,在脸上呈现出惊怒交加的“O”形,脚下亦出现一团云彩。

    “阿瑞斯大声咆哮,从战场到世界之脐的德尔斐,都听到了他的怒吼,接着,他就匆匆忙忙地飞回天上,朝宙斯倾诉发泄祂为凡人所伤的怨恨去了。”

    解说完毕,厄喀德纳很显摆地望着谢凝,等待专家的夸奖,“这就是我的作品!”

    谢凝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评:“不错,选题严肃,具有历史意义,人物顺序主次分明、乱中有序,更重要的是线条简练有力,给了画面非常强的感染能力!很好,继续保持。”

    厄喀德纳吐着信子,他想了半天,疑惑地问谢凝:“真的吗,真有这么好吗?”

    谢凝本来是有点逗弄他的意思的,但听到他这么问,逗弄之心也化作怜惜的情意,他亲了亲厄喀德纳的手指,认真地说:“当然啦,就是有这么好。”

    得到了爱人的肯定,厄喀德纳真是比夺下了奥林匹斯神的头颅还快活。他乐滋滋地思索了半天,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二日,他把谢凝从画室中叫出来,神神秘秘地在身后藏着什么东西,要谢凝来猜。

    “什么呀?”谢凝笑着问,“还是惊喜吗?”

    “惊喜”这个词,已经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代表着一点需要流汗、亲吻、诉说爱语,以及肌肤相融的暧昧,是盛大的礼物。他这么问,厄喀德纳蹙着浓眉,思索片刻,摇摇头。

    “不,这够不上惊喜的等级,但仍然是个像样子的工艺品。”说着,魔神捧出身后的事物,在谢凝面前展示,“请看,多洛斯!你有你珍贵的画本,现在,我也打算拥有我的,来记录我们的故事。”

    人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谢凝盯着他的手,一时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册。

    他在博物馆看到过的金册,珍贵的、不知时代、不知起源的黄金展品。

    他曾经深深地怀疑过,是不是那本神秘的无字金书,导致他穿越来这个神话的奇异时代。可无凭无据,他只能胡乱猜测,不能当成真实原因,然而此刻,金册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一如万年后匆匆瞥过的那样,依旧耀眼煌煌、华美异常。

    谢凝失声道:“居然是它?!”

    这本纯金的书册体积不小,份量更是惊人,即便捧在厄喀德纳手上,也显得恢宏而厚重,像寻常人捧着一沓史书似的。

    看到多洛斯的反应,厄喀德纳愣了愣,急忙道:“怎么了,多洛斯?你为何表现得这么惊讶又惶恐,像是看到了久别的仇人似的?这不好吗?”

    谢凝盯着金色的书页,以及书页上的繁复精美的花纹,这些全与他在古希腊文化展上看见的分毫不差。他喘了口气,将来龙去脉全告诉了厄喀德纳。

    “当时,我就是在一个展厅上,看到了这本空白的金书,”他惶急地说,“我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么贵重的文物,旁边不但没有任何介绍它的背景,它还是跟很多仿品摆在一块的。因为展厅的人太多了,我把它拍下来,想找个空间大一点的地方查资料,我去了卫生间,没想到一关门、再开门,我就到了这里……”

    他这么慌乱,厄喀德纳听了,心里亦掀起惊骇的波涛,他没有解读命运的神职,没办法想通其中的关窍,但他隐约预感到,金册似乎是个门匙般的物件,连通着两个时代的出口与入口。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如捧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即不愿让多洛斯触碰到金册,更想将它一劳永逸地毁掉。他这么坐立难安,谢凝一眼看出他的想法,不由叹了口气,道:“别傻了,这又不是传送门,可以让我摸一下就又穿越回去。”

    说完,他又问:“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厄喀德纳回答:“我召来善于锤炼锻造的巨人,命令他们为我打造一本这样的画册,我……”

    魔神再也说不下去,他怀着满腔的欢喜而来,不想却听到了这样一个不祥的秘密,与爱人的去向息息相关。厄喀德纳心火上涌,他大声呵斥着仆从,嘶嘶地尖啸贯穿了地宫所有阴暗的角落,他勒令锻造的巨人来到自己面前,因为地宫的主人正怀着不安的愤怒,亟待展开残酷的问责。

    三位巨人匆忙地赶到王座室,看到金册正远远地扔在角落里,厄喀德纳大声质问,犹如暴怒的雷鸣:“你们是如何打造出这本书的?所用的技艺和材料,都是按照我的吩咐去执行的吗?你们快点如实地招来,否则,我就要像劈杀牝鹿的狮子一样,将你们的性命全部葬送!”

    巨人们吓得瑟瑟发抖,急忙为自己辩解:“尊贵的主人,我们全然按照你的命令,用大山心处的纯金,以及继承自独眼巨人的技艺,来打造出这本黄金的书册,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请宽容地对待你的仆从啊!因为我们全无叛逆的心思,一心只想着侍奉你。”

    谢凝默默地走到金册面前,厄喀德纳正留神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走过去,立刻急得直起身体,指甲深深攥进王座的扶手。

    “别怪他们了,”谢凝拍了拍冰凉的实心封面,转头对厄喀德纳说,“你瞧,这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可能还有其它原因,你先别着急。”

    厄喀德纳缓缓松开手指,紧绷的身体同时逐渐地放松。因为多洛斯开口求情,所以,他很快让三个巨人退出去,巨人们躲过一劫,各个不敢久留,你推我、我搡你地逃出去了。

    魔神慢慢游过去,立在爱人身后,谢凝靠在他的尾巴上,即便他不说,谢凝也能感觉到他心里动荡的危机感,正如风暴一般来回席卷。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谢凝笑了笑,“你去找盖亚,然后我们具体再看回家的事有没有转机,放心啦,我不会擅自跑掉的。”

    厄喀德纳闷闷地不说话,他弯了腰,犹豫一下,捡起被自己扔在低上的金册。

    “你说,你看到它的时候,还是空白的,”厄喀德纳说,“那我给它添上内容,便应该不是你看见的那一本了。”

    “好啊,”谢凝说,“你打算添什么内容?”

    厄喀德纳回答:“我和你。没有游吟诗人传唱,我和你的故事,也该有后人知晓才行。”

    他说到做到,捧着无暇的金册,果然在上面刻画了许多笨笨的涂鸦。这次的主角不单是火柴人了,还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火柴蛇。

    谢凝好笑地想,等到几千几万年过去,金册出土之后,人们别把这些当成是新型象形文字就行了。

    就这样,厄喀德纳一直寻觅着盖亚的神魂,指望地母可以从无休止的睡眠中醒来,回应他的呼唤。

    又过了几日,地宫罕见地迎来了新的访客。

    ……不,这不能说是罕见,只能说是前所未有。赞西佩还是遵照众神的旨意,被奇里乞亚的国王谨小慎微地送到此处,而这次来到这里的访客,却是自发自愿的。

    他们是从世界各地赶来的艺术家,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向谢凝求学。

    谢凝:“……啊?”

    传话的四臂巨人以为他没听清楚,于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再重复道:“他们是从世界各地赶来的艺术家,从底比斯到雅典……”

    “不不不,我听清楚了,”谢凝打断他,“我只是……啊?”

    求学,认真的吗,为什么啊?

    巨人听不懂普通话,厄喀德纳抱着他,思忖地解释道:“我想,他们是为了你画而来的。”

    四臂巨人抓紧奉承的机会,说:“聪明而高贵的厄喀德纳,你说的话总是不会出错的!是的,奇里乞亚的王室将金匣中的那些画作流传出去展示,逐渐在周边的列国中散布着,进而让相当多的国家,都瞧见了羊皮纸上的画。但凡有名望的艺术家,此刻都聚集在奇里乞亚的王宫,要求见到绘画的作者。”zWWx.org

    谢凝狐疑道:“真的假的,他们不怕这里吗?”

    “一个孤独的魔神是很可怕的,”厄喀德纳抵着他的黑发,回答道,“但是一个爱着人的魔神,因为有了远离仇恨的情感,能够心软、温柔地对待一个伴侣,那祂的可怕之处一定会大大削弱,并且在世人眼里,改换出不同的形象。”

    谢凝咳了一声,小声咬着他的耳朵:“那……是我连累你了?”

    “唉哟,我连累你,”厄喀德纳急忙讨饶,假装他的铜皮铁骨被人类的牙齿咬疼了,“是我连累你。”

    谢凝松开嘴巴,踌躇地想了好一阵。

    要不要答应呢?其实,谢凝自己知道,他是不适合再出地宫的,以奥林匹斯神的小心眼,指不定要怎么报复他,或者把他当成厄喀德纳的软肋来拿捏。可人毕竟不能一直在地下生活,他太久没有见过天空和高山,原先和空气一般常见的,暖洋洋的太阳光,现在也成了想象中的奢侈品。

    更何况,同行之间的艺术沙龙!他光是想一下,就心动的不得了,如果能和这个时代的艺术家交流沟通,那该多好啊。

    厄喀德纳看出了他的渴望,他低低地叹息:“多洛斯,我们之前说好的……”

    “我知道,”谢凝无奈地说,“我不好出去,不然就要有危险。”

    蛇魔不忍地望着他垂下的侧脸,想了个折中的主意:“那么,你或许可以与他们用书信来往,这是没有关系的。我会让克索托斯把他们留在王宫,空出与你通信的时间。”

    这也算是个折中的办法……谢凝点点头,答应了。可他的内心,仍然强烈地渴望着地面上的日常景色。

    但叫谢凝没想到的是,第一封寄来的书信,就来自一位熟悉的故人。

    “……阿尔普斯的儿子,菲律翁。”厄喀德纳念完来信人的名字,脸色已然黑沉了下去。

    不知名的河神的不知名的儿子,为何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将第一封书信投递进阿里马的大门?

    更让他心生不妙的,是多洛斯的反应。听见这个名字,谢凝立刻站起来,眼神亮闪闪地说:“哇!这不是好汉吗,他怎么来了!”

    “是什么好汉呀,多洛斯?”厄喀德纳慢吞吞地念出他的问题,尽量不让语气暴露得太明显,“你原先是认识他的吗?”

    “是一个以前在艾琉西斯很关照我的大兄弟!”谢凝不疑有他,乐呵呵地回答,一不小心便说顺了嘴,“多亏了他的斗篷,我才没……”

    “原来那是他的斗篷!”厄喀德纳怒气冲冲、双目圆睁,蛇信在空气中激烈抖动,醋坛子何止打翻,简直结结实实地砸烂了一地,酸味逆着风都能飘出十里远,“你、那竟是他的斗篷!”

    谢凝:“……啊哦。”

    完蛋,这下可惹了祸了。莲鹤夫人的他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