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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九章 多音字

    中秋节过后便是教师节。今年这个教师节只开了一个大会,会后没有酒宴没有奖金,仿佛没事似的。所以,节后的教师们开玩笑说,给一个大茶缸子也好,要饭的时候好装小钱儿。教师们开这样的玩笑是有理由的,第一个教师节时,乡里从邮局供销社社办工厂等单位筹措到了一些钱款后买了大搪瓷缸子发给各位老师以作礼物,也是借此纪念。这件事成为一个人们调侃嘲笑的依据,也让老师们觉得难堪。虽然已过了十年,但彼时情景依然时常被提起,自嘲的神情依然荡漾在脸上。

    现在,赵守志站在九月中旬的阳光下,望着北边的校舍,伸展了一下懒腰。他的姿势很滑稽,侧弯腰一只胳膊水平伸出一只胳膊弯曲上举,所以由门里出来的李兴田大老远就喊:

    “啥功夫?吼哈咿呀——”

    这个小赵守志三岁的李兴田,长着一张圆胖胖的娃娃脸,自然稍卷的头发,所以无论怎么看他都带三分的喜感。

    赵守志见他过来,马上压低了声音喊道:“兴田,你过来。”

    赵守志的清亮又不失醇厚的嗓音很有穿透力,李兴田迈开步子转过来问:

    “你、你没课啊?”

    赵守志呵呵一笑道:“没有,你也没课啊?”

    李兴田也呵呵一笑回道:“没有啊,要不能出来和你闲嘎达牙吗?”

    赵守志己习惯了略显口吃的李兴田的说话方式,也适应了他慢条斯理的性格。火上房都不着急的李兴田有很多让人记忆犹新的小故事,虽不能使人捧腹大笑,却足以耐人寻味,进而会心一笑。比如有一次课间,他和同事们聊得火热,突然间铃响了,他转身看也不看地抓起桌子上的书本,向教室里走去。等到教室放下漫卷的书后,才赫赫然发现拿错了,于是又踱着方步回去取。一去一回再一去,误了不少时间,偏偏黑板又没擦就故作严肃地问:

    “今天谁做桩儿?”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

    李兴田有一个号,叫“啊就”老师。外号当然是小孩子们叫,同事是不相称呼的,一来不礼貌,二来“啊就”与阿舅同音。

    “啊就,你咋还教语文了呢?学历史的教语文,也不知道校长怎么想的。对,你文章写得好,还常发表呢。”他的神情辅以慢悠悠的偶有停顿的语感,逗笑了赵守志,他回应道:

    “校长说让我在初二试试,如果行的话就拿毕业班。”

    从内心里他并不觉得教好初二的语文进而拿毕业班是一个多么荣耀的事,一切都有过程,亦有结果,不值得惊小怪唏嘘感慨抚掌相庆扼腕叹息,就像冷了要加衣饿了要吃饭一样自自然然。但在李兴田看来,赵守志种际遇是很令人羡慕的,所以他说:

    “赵老师你前途无量,将来能当校长,最次也是教导主任。我、我听说校长要提你当干事呢。”

    李兴田的话绝非逢迎也非调侃,于是他真诚地回应道:“不知道,以后的事无法预测。”

    赵守志充分理解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同事,他同情于他的遭遇。

    李兴田与赵守志是校友,他比他低四届。因为父亲早亡而没有毕业的李兴田在回家后的第二个月就托人到中学当乡用民办教师,以此来维持生计照顾家庭。乡用民办教师的待遇差很多,最初是一年六七百块,现在也不过一千多一点。待遇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名声好听。李兴田虽然慢性子,但他的数学课讲得好,这与他外在形象颇多明显的反差。李兴田以教师这个身份娶了媳妇后生活却却并未幸福起来,传说他的新婚妻子先前与一个有妇之夫关系暧昧。传言得以证实了,与李兴田还未度完蜜月的新媳妇隔三差五地跑掉与他的情人约会。李兴田既羞且恼,但他又无计可施,打骂都不是办法,于是一次次接她回来,像对待祖母一样。李兴田已与媳妇有太多的故事,几句话难以尽述。

    因为是同一所高中出来的,赵守志和李兴田便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虽然没有到言无不尽的程度,赵守志还是从李兴田那知道了他不愿意示人的心曲,这当然包括他媳妇先前种种龌龊之事。当然,赵守志也从侧面了解到李兴田有点懒惰拖沓。不过,赵守志给出的解释是,他在消极地抗争或者是消极地报复。现在,李兴田眨眨眼睛说道:

    “啊、就、你们语文组的王淑霞非闹着教毕业班,就她那水平声?身临其境给解释成深入到森林中,可笑死人了。她就是有个好姑父,给他转了个县民办,要不她就是撵狗哄鸡的干活。”

    他这样一说,赵守志哈哈大笑起来。李兴田最后的一句话,让他想起日本鬼子里的小队长。

    “李兴田你过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赵老师,哈哈哈……”

    赵守志看清了,喊话的是赵安娜。赵安娜,这个二十五岁的尚未婚配的女孩子,永远嘻嘻哈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赵老师,咱们都姓赵,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往上找一百年,八成还是一家呢。那,你就当我哥。

    赵守志没有给她当哥,他隐约的觉得赵安娜的目光里隐含着一种奇怪的不可测的情愫,他怕不小心将她的心弦拨动,进而奏出异响来,那就不大好玩儿了。

    赵守志站的地方与北面的办公室相距三十几米,他的身后是门卫室,头顶是风景榆的树冠。八九米宽的砖甬路上,风风火火的刘老师向外走去,边走边说:

    “守志好兴致呀。”

    赵守志呵呵一笑,算是给了他一个回复。

    学校的变化不大,仅仅是砌了红砖围墙又在东侧新建了校舍,其余的都如他原来做学生时候的一样。办公室宿舍以及西面的破旧的食堂,给他一个回忆的依据,他可以凭此复印映出旧时的画面。

    听说后面的那排杨树是七几年栽植的,距现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那株榆树葱茏如雾,当年赵守志在毕业时曾抚摸过它,前栋校舍与后栋校舍中间的那四棵杨树,在五年前被伐掉了,那上面钉挂的电铃也被移到了别处。赵守志现在幽思怀旧的情感已经泛滥成灾,他想到了并不曾久远的过去,也憧憬到了遥远的未来。

    赵守志重回到办公室时,赵安娜正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桌上,比比划划地说:“没那个事,瞎编都不会,还他上去就一巴掌。一扒拉吧,扒拉扒拉就起来啦。”

    同室的林老师哈哈大笑起来,赵守志听见了这个尾巴,所以也不明其意地笑起来。

    赵安娜见赵守志起进来,慌地从桌子上跃下,动作敏捷轻盈。之后,她装模作样地端正上半身道:

    “这人怎么这么磨叽呢,都急死人了。”

    “赵安娜!”赵守志突然大喊了一声。

    赵安娜急忙转身,面向赵守志,故意抚胸嗔怪道:“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你个缺大德的玩意,一惊一乍的,要成精吗?嗯,我问你,赵老师,你风驰电擎一般进来,就不怕磕到门框上?”

    风驰电擎?风驰电掣?赵守志眯起眼睛,审视着赵安娜,心里判断他是真的不变辨那个字音还是有意为之。

    “你,赵安娜老师,在逗我们不乐吗?”赵守志很严肃地说。

    “对呀,就是擎的,我们政教处主任给我们读文章时就发擎音。那是在我上中师二年的一天,她拿着一张报纸,一本杂志,神态凝重地走进我们的教室。简单地介绍了她的目的后,就开始给我们朗读,可谓声情并茂。她读着读着,忽然停顿下来,目光扫过每一个同学的面庞,然后又读道:火车风驰电擎般驶过去,驶过去……”

    赵安娜绷紧的面容突然间像花一样绽放开来,然后是一阵开怀的毫无顾忌的大笑。赵守志不再疑惑,他也朗声笑道:

    “哦,多音字,没错的。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这种一本正经的调侃立刻引起了赵安娜的兴趣,她用要求的都带有几分撒娇的语气,道,快快讲出你的故事。

    赵守志回转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沉吟了几秒后说:

    “肃静,听我慢慢地道来。话说我在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语文课上,老师——就是葛文英,刘老师应该认识——她问,赵守志,这两个字念什么?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捏影。那可不就是捏影吗?你看照相的手里拿个球,把脑袋伸进黒蒙布里,嘴里喊着一二三后,手一捏再把脑袋拿出来,相就照完了。捏影,捏影嘛!老师说,赵守志,你上课又精神溜号了。我说没有啊,我注意听讲呢。老师瞪眼睛了,呵斥我说,注意听怎么说捏影,应该是摄影。我的天,那是摄影不是捏影。哎,我对这个字印象特别深,对于那天的事儿也有特别深的印象,跟刀刻的一样。”

    赵守志的话音刚落,语文组的组长刘老师清爽爽地笑道:“原来你也是半字先生,想不到堂堂的作家也有这等糗事。”

    赵守志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作家,只是发表几篇小文章而已。”

    赵安娜紧接着他的话道:“寿星佬捋胡子——谦虚(牵须)过度(过肚)了。说,还有什么故事?”

    “嗯,很多,比如那次我偷花。”这句话说完后,赵守志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所有人,然后轻咳了一下,沉重地说,“是的,偷花。这是我平生犯了一次严重的错误。”

    赵安娜怪怪地看着他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然后大笑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咱们的刘老师要花苗,要向花池里栽。刘老师,对就是咱们的刘组长,他那时很年轻的,才二十六七岁,英俊潇洒。我没有花苗啊,可是还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怎么办?想啊想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偷!晚上时,我就蹑足潜踪,悄悄地到我们学校的前栋房子的西边,贴着墙向北边看。值宿老师在往炕上忽打被呢,不行,这个时候下手肯定会被发现。我就等啊等啊,好容易看着值宿室的灯灭了,我大着胆子迅速地窜到花池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抠出一个白天刚栽的花,转身就向西边跑,顺着荒道挠下去。那个快呀,跟飞一样,我觉得当时我的速度绝对比得过国家级的百米运动员……”

    赵守志以他特有的嗓音再现那一场景后,办公室里的人都于眼前描摹出那有趣的画面,一帧帧连续播放。

    “真是事过三年,不打自招。”沉稳的刘老师微笑着说。

    “哈哈哈哈,刘老师曾经教导我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

    “还有哪些事,都讲来听。”赵安娜意犹未尽,催促道。

    “还有……哦,太多了,若一件一件讲起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呢。上四年时学校要粪,每人三筐,三筐三筐啊!我上哪弄那么多粪呢?我弄不到粪就不上学,怕老师批评。可是不上学会被爸爸mama收拾的,就每天装模作样早饭后背着书包走,等放学时再背着书包回来。我在哪待着?”赵守志迎着赵安娜疑惑的目光自问自答,“在树趟子里,我家后院,生产队的场院中,反正是春天,在哪都不冷。有一天,我正坐土豆地上坐着玩儿‘臭咕咕’呢,五年级的两个大个子学生过来啦,上我跟前把我上衣兜上别的钢笔抽出去,还说我趴他们班窗户了。天啊,我趴他们班窗户?我冤啊,我比窦娥还冤啊!过了两天,我上学后想起钢笔还在五年级老师手里,就找他要。他不给,还说我趴窗户的事。我是冷水浇屁股真急了眼了,就张口骂他,祖宗八代都骂出来了。再后来上课了,我跑回去,找了一个小镐奔学校去了。到五年级门口一听,里面正唱歌呢。还有心思唱歌?我抡起小镐照着门就砸去,咣的一声,胶合板就出了一个窟窿。这一镐没刨出人来,那就再刨。咣咣又干出两个窟窿后,音乐老师李秀丽和一帮学生出来了。我举起小镐向那两个大学生砸去:让你们抢我笔!”

    赵安娜津津有味地听着,忽然问:“给你钢笔了吗?”

    “给了。后来我妈去了,一个劲地给五年老师道歉。”

    刘老师好奇地问:“你说哪个五年级老师?”

    赵守志想了想,唱歌一样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啊——”

    嘻嘻哈哈地一阵后,赵安娜说起了她小时候的趣事:“我上二年级时,和一个小男生同桌。那小孩老越界,我就拿胳膊肘碓他,我要过界了她也碓我。真的,课都上不好,一堂课就是你碓我我碓你的。上音乐课时,老师问,谁会唱歌?哎,他就把我手举起来,然后老师就让我唱。”

    “怎么没有后来呢?”赵守志看着停下来的赵安娜。

    “没有后来呀,我都忘了他叫啥名了,你说的是啥意思呀。”赵安娜做出生气的样子,逼近赵守志。

    “你啥意思我就啥意思。”赵守志不躲闪,看着赵安娜的脸说。

    哄堂的笑声将赵安娜的一句话淹没了。

    “赵老师,给我们唱一段大鼓吧,唱杨宗保。”赵安娜忽然提起了这个话题。

    完全疯起来百无禁忌的赵守志以盆作鼓以格尺作鼓槌,有板有眼地唱起来:

    话说穆桂英进得帐来,到宗保榻前,只见他独对孤灯,侧身而卧,棍伤依然疼痛。佳人见此情景,心中十分难受,不由得手扶肩胛,带笑低声说道:将军,不必烦恼,这时贱妾的错,叫人后悔不及,如今我赔情认罪来了。宗保双目二合,故作睡着,万不答应。桂英将他摇了几摇,低下头去,脸对脸说道:这一时怎的不言语,那实在是我的不是,我知错就是了。宗保依然合着眼,动也不动,也不作声。宗保小先锋,主意那得稳。吃了妇人亏,这回要斩谁。任凭怎么叫,只是睡得沉。女儿想求欢,男儿未必肯。急得穆桂英,泪自腮边滚。无奈将身向前坐,低声细语启朱唇:小奴家一时做错今已悔,就如同堂前一盆水。常言说怪人就算不知理,也要把轻重根由仔细分。现如今你做先锋我为帅……

    赵守志仅凭记忆来唱这段大鼓,难免会丢词落句,但他天性中有编织与叙述的能力,所以他能相对完美地将这一段完成。

    稀落的掌声响过之后,赵守志躬身施礼道:“谢谢大家。”

    赵安娜掩嘴一笑说:“提拎提拎裙子。”zWWx.org

    这样欢快的气氛荡漾着,由门口飘到走廊里,引得数学组的佟成文探进半个身子半笑不笑地说:“真热闹!”艾荷101的大榆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