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蜃（十五）

    那鸦羽似的长密睫毛轻轻颤动，一贯无悲无喜的双眸就此睁开。

    敖潭睁眼的动作明明轻缓宛如鹅毛飘然，可兰珊一颗心却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她苦苦筹谋了这么久，舍了自己，负了三人，终于要达成自己最初的目的了吗？敖潭终于要没事了吗？

    可一想到青宇师徒，兰珊的心就疼得发酸冷得发涩，仿佛数九寒天被浸入冰河之下凝结了一样，随手一敲，就可以碎掉一块。

    她已分不清，模糊自己视线的泪水到底是因为谁而起。

    她眨掉眼泪，看着敖潭的眼睛，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

    不过一呼一吸之间，男人的眼睛就完全睁开了，但他眼神空茫虚无，只是看着仰面而卧的上方，眼珠不转，更没有侧头——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清醒。

    兰珊本想张口唤他，却又担心适得其反更容易功败垂成，于是作罢，甚至因为过分紧张，她一双樱唇继而抿紧，像是连呼吸都怕惊扰到对方。

    可就在此时，周遭忽然天摇地动！洞府上方的潭水翻滚摇晃，潭下的灵力气场更一阵激窜紊乱！

    兰珊面色骤变，不顾自己虚弱万分的身体，第一时间扑向了刚刚睁开眼，但暂无声息也无反应的男人。

    “敖潭！”

    法阵外，白蛇也焦急万分，却又顾忌她的安全，不敢贸然破阵而入，“兰珊！”

    少女背对着它，护住身下的男人，没有回头。

    幸好这无来由的天动地震，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期间，兰珊一直趴伏在敖潭身上。本来她已下定决心，如若这里会坍塌震毁，她也要以一己之躯尽量护住他的人形，此刻发现是虚惊一场，顿时浑身卸了力，双臂交叠软软地趴在他身边，两条腿都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就在此时，一道强烈的光束从青云之上打了下来，即便是寒潭深渊似的深度，都没有令其亮度减弱半分。它好似一根巨大的中空光柱，上穷碧落下黄泉，仿佛没有什么不能穿透，此时直直落下罩住了敖潭所在的位置。

    兰珊讶异地抬起头打量，顿时被环绕四周的金色光芒刺得双目眯起。

    但是这金光照在身上有种宁静祥和的暖意，显然并非人间之物。

    兰珊稍微适应之后，一看清周围的变化，就立即睁大了眼睛。

    光柱外，一阵阵气旋平地而起打着转；光柱内，敖潭平躺的身体忽然缓缓上升。

    兰珊一惊，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敖潭。”

    她跪趴着，位置已然无法平视敖潭，所以她并没有看见，在她唤出男人名字的一瞬间，他眼中的光开始凝聚。

    与此同时，她想起了赑屃说过，三滴真心血会让敖潭的神魂重安、灵力充沛，他醒来后真龙身也就即刻炼成，等同于他通过了天道雷劫的考验，接着就会飞升一跃而成天龙上仙。

    想到此，再联系眼下情形，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敖潭，这是要飞龙成仙了。

    金光如此庄肃祥和地洒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为他塑了一座金身——这是神佛才有的气场。

    她的五指微松，手臂正欲落下收回，整个人也呈现要从光柱内退后之姿，本来睁眼后一直无声无息，连眼神都不曾与她交汇的男人忽然反手一握，抓住了她的手。

    “兰珊。”

    这熟悉又久违的低沉男声，像是峡谷中吹起漫山大雪的风，又像是深潭下含冰流动的水，曾经一度令她魂牵梦绕，此刻再听见，却恍如隔世，她心中百感交集，唯独不再那般执着了。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她在无垢城辜负了三个男人，如今救了想救的这个人，她做不到欣喜万分，也不想再去面对自己之前对他的执念和情深。

    他能活，能成真龙，能飞生为仙，她与他之间更无尘缘羁绊了。

    这样，很好。

    可他为什么要拉住她的手？

    “敖潭？”她看着他悬空起身而立，因为被他牵住手，她也被带得双脚离地。

    自兰珊十一二岁之后，敖潭就再没有主动牵过她的手，而明白了她对他的心思后，即便面对面说话，他都不会离得这么近。

    她觉得疑惑，更觉得不自在，因为敖潭如今像是彻底清醒了，一双沉静凛冽的眸子即便在金光的柔化下也依旧幽深如渊，此刻正看着她。

    兰珊本能地要从他手中挣脱，却不想他竟是握得更紧了几分，甚至让她觉得手骨隐隐作痛。

    “兰珊，随我飞升而去，我带你脱离这六道轮回。”他的声音清澈冷淡，但说的话落在少女耳中，却如石破天惊！

    什么意思？

    敖潭真龙身已成，即将位列仙班，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忽然说要把她也带走？

    为何？

    她不明白。

    但，何必。

    她一时觉得荒谬无比，也根本没考虑敖潭的话，更打心底不想就这么跟着他飞升，于是越发用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兰珊！”敖潭语气加重，明明金光普照，他的脸色却有些晦暗郁沉。

    以往兰珊没有出寒潭前，如果听到他用这般语气唤她姓名，哪怕他面无表情，她也噤若寒蝉不敢再惹他不快，但此刻她却根本没有反应，甚至朝着法阵外的白蛇大喊，“白蛇，你快来救我！”

    一个“救”字，令敖潭的神色越发阴沉若水，哪里像是即将飞升成仙夙愿达成的样子？一瞬间，就连那金光都好似被风吹皱的池面一样，漾起细小的波纹。

    但兰珊并未看他，是以也未发觉他的异常。她只是盯着白蛇的方向，看到它已经破阵而入，不由面露期盼，好似恨不得它立刻将她从敖潭手中带走。

    白蛇身上负了伤，但终究成功奔至光柱下，却无法进入其中，它伸手来够，也挨不着兰珊的一片衣袂，倒是那光柱对妖物自带攻击，瞬间灼烧得它指尖焦黑，面露痛苦。

    “兰珊！”它吃痛缩手，神情焦急，还欲再试。

    兰珊看得胆战心惊，连忙喝止它，“别动！”

    她重新看向敖潭，后者还是她记忆之中淡漠的模样，“敖潭，请你放我下去，我有些话要对白蛇说。”

    她的语气，很客气，很疏离，很陌生。

    敖潭不为所动，她只好语气柔缓了三分，“我有点事要问它，就算是离开，我也要跟它告个别。”

    “敖潭……”

    许是知道她没法自行离开光柱范围，又或者是“告别”二字稳住了男人，敖潭定定看了她一眼，无声松开了手。

    有金光横做一片，如云如雾，在兰珊足下托住她缓缓下降。

    她从半米多高的空中平稳落在地上，先是伸手一试，虽然没像白蛇那样受到攻击，却也果然伸不出光柱外。

    隔着金色的光墙，她开口先问白蛇的手怎么样，后者说没什么大事，举起手给她看了看，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它的指尖虽然还是焦黑的，但看起来血rou无碍，并且活动自如，兰珊放下心，接着便没头没脑地问了它另一个问题，“其实，他已经死了，对吗？”

    白蛇神色一僵，看向她的眸光也闪了闪，像是想躲开她的视线，又忍住了。只是，它眼中有种情绪很明显地流露出来，兰珊读懂了，那是三个字——不忍心。

    一瞬间，她什么都懂了。

    所以即便白蛇未开口回答，兰珊也已然泪流满面。

    而敖潭的视线，就这样静静落在她身上。

    他看着她的背影因为哭泣而颤抖。

    即便一身金光相镀，但这光落入他的眼中后，却全无温度。

    那幽深的深眸既无悲悯，亦无欢喜，却又好似看透了一切，即便他可飞升成仙，也度不了人，更度不了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