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之容楔Blossom 2

    05

    哲也随着雪生医师进入封闭的内室。而高尾随之跟进来，则令他感到意外、却又觉得在预料之中。

    “嘛，毕竟在诊治过程中，我得充当雪生大人的‘眼睛’啊，彻也桑。”自荐为“高尾和成”的男人笑嘻嘻地说。“假如有什么私隐，放心告诉我们就是了，我们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对于此番发言，雪生仅仅只是端坐在座椅上，冰雪般美丽冷锐的下颚一动不动。哲也目光浮动几下，便接受了这一条件——反正原来打算前来诊治自己身体的异变的时候，他就没打算在医生眼前遮遮掩掩。

    他的手解开披风的纽扣。兜帽褪下，一头水蓝的披肩长发便盈盈显露在空气中、映衬着那双从黑暗中脱然而出的纯澈蓝眸。脱去披风、将背后的红色棺木解下时，哲也瞥见自己短衫的衣角处沾了一片发黑的血，便不动声色地用桌子挡住。

    “患者……正在其中。”

    哲也与高尾合力推开棺盖。人体上的花枝与血色花瓣在隆隆的响动声中渐然显露，在那些瞬间，哲也恍然以为自己听见心中裂痕隆隆扩大的声音。

    “这是……”

    看清荻原成浩身体的全貌后，高尾惊震稍许。先前的轻浮仿佛只是哲也先前的错觉，高尾深情认真、左右走动，详细观察了闭着眼、胸腔仍轻微幅度地上下震动着的荻原之后，他在雪生耳边轻声说了些话。

    或许是在描述病症的外观吧。哲也想道。

    他此刻正站在棺材的一米半之外，垂眸看着冰冷棺木中沉静躺着的荻原。另一头的高尾已然说完，雪生微点了下头，他便往内室走去，不多时端出来了一盆呈淡乳白色的清液。雪生将双手浸入其中，再拿起来，黑色的手套上便覆上一层灵逸的白色，仿佛一层雾状的薄膜。

    随之，高尾也将双手进入了那既像水、又似雾的物质中。雪生则走近荻原，用手摸索棺木中人僵冷的身体。但他像是有洁癖一样，尽管手已经被手套和那层薄雾覆盖，他对对方的触碰仍旧十分吝啬，每一处只用指尖、用最小接触面积地匆匆碰一碰，便转到下一处。这样敷衍的方式令哲也不免感到一丝愤然。

    而后，高尾协助将荻原轻轻支了起来，那双锐利的眼眸在荻原的后背四处逡巡。雪生将其他地方都略略摸索一遍，最后，他伸手触摸上荻原胸口血色的花枝……花枝微微战栗的那刻，哲也仿佛感同身受地感到自己骨髓中的刺烫。

    “这种症状，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雪生问道。

    “……三天前。晚上八点左右。”哲也回道。在这段检查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构想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此现在虽然是忽然被问到，但他的回答十分坚决镇定。

    “诱因？”

    “诱因就是说，在发作之前一个月内、或者更长的时间内，这一位小哥身上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哲也尚未反应过来雪生在问什么，高尾就笑眯眯地好心解释道。

    “他当时忽然野性爆发，…身体半兽化、理智尽失，而后与我扭打在一起。再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就长出了花枝，看起来非常痛苦。”

    “……”雪生一言不发、亦一动不动，仿佛正凝神思忖。在一室沉寂的凝流气氛中，哲也似乎能听见自己越加震鼓的心跳声。

    在他终于犹豫着是否要将当时的真相完整地告知出来时，雪生忽然颔首，高尾便会意将荻原安置回原位。

    “兽种？”

    “灰尾猞猁。”

    雪生坐回自己的位置，轻托下颌，恍若又陷入沉思。哲也等着他的下文，听见忽然的隆隆声，才反应过来地去搭把手，将棺盖严丝合缝地盖好。

    “这一副棺材，应该花了不少钱吧，小彻？”

    不知何时，高尾竟然走到自己身后、自来熟地将手臂搭在哲也的肩上。“彻也”本就是假名，高尾称呼又多变，令哲也一时半会儿没能反应过来，与高尾的手臂纠缠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含糊地“嗯”一声。

    高尾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的本名叫做‘高尾和成’。你呢？”

    “星原彻也。”

    “诶……这么冷淡吗。”高尾不满地咕哝……虽说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很难让人真的觉得他在伤心。

    “这就是我的真名哦，高尾君请不要再问了。”

    哲也转头，对他认真地轻声道。因距离过近，两人的鼻尖险些碰上。高尾和成拥有“鹰之眼”，本来清楚会这样，却不知为何并没有躲。两人目对着，才仅仅几瞬，沉迷进哲也漂亮蓝眸的高尾便险些被他看得脸红。

    “你……”“高尾，过来。”

    还没说完的话被冷冰冰地截断，高尾一噎，嘴里细碎怨怼着走回雪生身边。

    “需要将此人置放在这里一段时间。”雪生说道，“四天……不，三天后，你再过来。联系方式留给高尾，如果有变动会再通知你。”

    “那个……联系方式是？”

    “pay机ID号。”“——一般我们这里管pay机叫P机唷。”

    哲也听得一怔。从小便生活在生活水平不算非常落后的凛城的他，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P机”……并且，“联系”的意思是可以凭空交流？

    看出哲也的迷茫，高尾了然地点头，然后为他好好解释了一通。原来这pay机是三年前才研究出的通讯设备，三年间仅仅只是在五大主城里全面普及，每个在主城中落户的人都可免费申请与自己身体数据绑定的唯一id和设备。只不过设备免费额度只有一台。

    没有P机，在城里做事几乎是处处掣肘。因此主城给那些临时来城的人也开了申请额度，只不过他们的设备都是临时设备与临时ID，每月都得去城市事务中心重新登记刷机一遍才能继续使用，且出城前必须交还设备，否则便会上几大主城的黑名单，被实时通缉、直到交还设备和付清罚款。

    “看你的样子，你应该也还不知道‘帝国之花’的伴侣招募吧？”高尾戏谑道，“说不定你就会是那个幸运儿喔。”

    “不要乱说话，高尾。”雪生冷道。

    哲也和高尾都因他的忽然呛声而愣。高尾微讶地看着雪生，忽而挑了挑眉，又莫名其妙瞥了哲也一眼，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06

    在高尾和成后来的解释下，哲也才明白那“伴侣招募”究竟是什么。这下他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刚刚雪生要打断他们的言语——

    ——一年零两个月前，帝国公主桃井进入性成熟期，却因为血缘返祖而陷入野性暴动，险些精神崩溃而死去。自那之后，帝国的名医纷纷前来对桃井进行，最终将她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但真正要解决她的野性暴动，必须找到一个与桃井基因匹配度达到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人与她结合；或者将那人的血制作成血清、长期输送入公主的体内进行清化，并用鲜血为公主引流，引导兽种基因的自我修复。

    在这一年中，帝国已经测试了近三万人，找到的最高匹配度者也不过百分之九十二。尽管他们也试过死马当活马医，但匹配度不够高的血清几乎半点作用都没有，还诱发了两人的身体排异反应。公主大病两月，供血者则一命呜呼。

    这件事之后，许多人对基因检测避而远之，为了逃避甚至会选择造假。因此帝国只能够加大力度地强制进行搜寻，甚至在三个月前颁布了必须先进行基因检测、才能够申请P机ID的条律。

    “唉，不过说起来，公主也真是可怜。”高尾长吁短叹地摇头道，“据说现在她一年都出不了几次门，每次一出门身上就要插上各种管子。”

    “……”

    虽然素未谋面，但哲也却从这些简而又简的描述中对那位女性心生些许怜悯。但生出这样想法后，哲也便自己摇了头：以他的立场，并没有怜悯任何人的资格。

    将荻原收拣好、问清城市事务中心的方位后，哲也便与高尾和成告别，戴上兜帽向城市事务中心前去。路途中，他一面观察着城内诸人的情状色态、待人接物；一面将目光逡扫在大街小巷中的店家上。前者举动，缘于他一直以来观察人类的兴趣；而后者，则是因为他现在身无分文，急需找到落脚点与临时挣钱的活计。

    果然是大城市么…。

    看了一圈都没能看到什么合适的工作，哲也叹了口气，决定一会儿还是去战兽工会看一眼。他的战斗能力十分之差，但与之相匹地，他拥有绝佳的观察力与隐蔽能力，因此从前他都是与荻原搭档接一些猎杀或侦察任务。如今只剩自己一人，他其实有些底气不足——遇到危险了跑可能还是能跑得掉，但任务完成率他就不太自信了。

    并且……是否完成任务倒是其次。他心里抵触前往战兽工会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先前自己遭到的追杀。被那些人追击的时候，他并没有暴露自己的相貌，因此那边的通缉令描述，恐怕还是从前登记时的“黑发黑眸”与身高170cm……只是，自己兽种是稀有种蓝瞳猫这件事还不大好解释。

    如果能去买些变装道具倒是可以……但在此之前，还得想些法子赚钱。思忖着，哲也只觉得思路仿佛又僵持住，不由得暗暗皱眉。

    07

    夕日欲颓之时，哲也终于抵达了城市事务中心。此时已临近下班，但仍有要办事务的人稀稀落落地排成长列。哲也排在队列的最末，他前方的则是一个披散着美丽莹粉色长发、戴着白色面罩的少女……成熟女性？

    哲也习惯性地对她进行观察，却意外对上她忽而转过来的蜜桃一般的粉眸。两人不动声色地互扫全身一眼，又迅速地转回视线、装作一直盯着对方。但两人观察的小动作实在太过趋同，让这位身材令人意外的少女意识到两人的相似，不禁弯眸轻笑。

    “您好。您是…刚来到光谛？”少女优雅地细声说道。

    “是。”哲也答道，“刚知道城里需要用到ID这种东西，所以过来申请一个。”

    “是这样啊……说起来，您是哪里人呢？”少女满是笑意似地弯起眼角，“莫非是凛城？那里最近可不太平。”

    “不，我是从明成来的。”哲也假借了荻原的出生地，“不过这几年作为游旅商人，在各地都辗转过。”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听不出您的口音从属于何地。”

    队列缓慢地移动，哲也瞥见正在机器前盖章的工作人员厌烦地打了个呵欠。转回眼眸，却发现粉发少女仍旧用那双蜜一般的眸子注视着自己。

    “你呢？…你是光谛本地人吗？”

    “叫我五月就好。”少女挽了挽耳边一缕垂发，“承蒙家中关拂，我确实在光谛长大……不过我很少出门，所以对光谛中的许多事情都不清不楚呢。”

    “五月……桑。”哲也总觉得这是少女的名，尽管带上敬称，但叫出来仍令他失了几分淡定，“我叫做星原彻也，五月小姐随意称呼即可。”

    08

    队伍仍在缓慢移动，哲也与五月则在等待之时漫聊南北，愈聊、两人便愈是感到投合。爱读书、喜爱观察、钟情甜食、对战斗感兴趣……相合点越聊越多，令一向内敛不善言的哲也也打开了话匣，险些连正事都忘了。

    聊得开心的过程中，队列终于处理到了最尾。五月忽然神秘一笑，说要带着他去基因匹配测试和申领ID。哲也已认为这样耽搁她的时间，自然想要拒绝。但直到五月在柜台前耳语几句、工作人员将两人都带往了基因检测室，哲也才意识到，两人此次的目的竟然是一样的。

    “五月小姐，你是光谛本地人，也需要再做基因检测吗？”

    哲也询问在检测室中呆了近半个小时才出来的五月。五月朝他微笑，将右手掩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下：“上次检测的时候我生了一场大病，后面又很少出门，因此才搁置到了现在。”

    “嗯……该你了。”五月温柔地弯眸，微笑道，“我们一起去吧，彻也君。”

    两人一同进入检测室内。在工作人员的要求下，哲也只能将自己的外衣脱去，露出自己的一头蓝色长发与面孔来——看着五月毫不掩饰的窃笑，哲也有点怀疑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紧接着，第一个工作人员前来，在他的小臂上抽了一细管的血，拿到检测台上。第二个工作人员又拿着药品与针过来，似乎想让他露出腰来，却被五月抬手止住。

    “第二管要抽的是骨髓。”面对哲也的疑惑，五月坐在他身边、盯着检测台，语气里莫名带些冷淡地答道，“没必要。会有点疼。其实用血液检测就足够筛选了。”

    既然如此，之后就只用等检测结果了。两人在不远处坐着，闲来无事，哲也便注意着工作人员们的外观，而后发现他们每人的手上都覆着与雪生、高尾先前一模一样的白膜。

    “哦，那个是‘云菌膜’。医护人员通常用它来替代无菌手套。”五月解释道。

    之后，时间又是一分一秒地过去。哲也盯着他们这一瓶那一罐地走来走去，那一细管中的血液也越来越少，与一旁一个锥管中的殷红血液一同混入交错相杂的引流管中、流入周边联通的各个仪器。他看着那两个管子中、新鲜得恍若刚采撷的血液，不由得有些出神。

    “——这是？！”“快过来看！”“怎么了？……”

    检测台上似乎忽然出现了什么意外，所有工作人员都聚集到了台前，神情或严肃或惊异地盯着仪表。哲也眉头一皱，也慢慢站了起来，却在迈步前被五月忽然抓住手腕。

    “彻也君，还有一会儿呢。你要去哪里？”

    五月柔声道。哲也回过头，看见的却是一副苍白的、魂不守舍的面孔。她死死地盯着检测台，脸上的表情……既像期许，也似怨恨。令哲也怔然片刻，却仍旧无法理解她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在飞速融合中，对的，所有的点位完全吻合！”

    “五十八、六十、七十！跳到九十了！”

    “九十二…停下来了？……不对，又开始了飞速增长！连迟停的特征也一摸一样！”

    “九十七点五、九十八点三、九十八点六、九十九、九十九点七！——这是……”

    在工作人员尖叫出“完美匹配”的那一刻，哲也听见屋外响起了钟声。那厚重沉浑的钟声震彻了整个光谛，令无数人在此刻驻足而望。

    “完美匹配……”五月颤声道，“恭喜你。”

    抓住自己手腕的冰凉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着。五月抬眼看向哲也，蓄满盈盈泪光的桃眸中恍若承载了许多难言的复杂思绪。

    “……谢谢你。”

    五月——或者应该叫她桃井五月，将自己的面罩取下。在门外的钟声二度震响之际，哲也清晰地感知到，眼前人印在自己唇上的那枚裹挟着热泪的冰冷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