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对海长城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恢复意识后的露娜就像疯了一样，紧紧地抱着头不听任何人说话，身边的侍卫拎着她被卸下的一身装备和武器，而魔法师则是在治疗她受伤的手。

    于是她和赫里斯的队伍一起踏上了前去海边的旅途，来自王都的物资被源源不断的装上马车，她看着那声势浩荡的队伍，一言不发。

    “怎么样，露娜小姐，要与我同乘吗？”

    她被卸下了所有的武装，却不代表她失去了作战能力，哪怕是徒手也够她绞杀赫里斯好几遍。但望了一眼坐在马车边上的侍卫，她只是冷着脸忽视了王子礼貌伸出的手，自己上了马车。

    “像这样庞大的记忆工程是不可能制造出来的，至少现在……我们没有那样的技术。”

    “你还不如直接说你没有骗我的理由呢。”

    赫里斯忍俊不禁：“没想到刺客小姐还是感性派。”

    刺杀失败的这几天里她被软禁起来，但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思考，那种种幻象中的窒息与绝望切实反应在她的身上，都让她觉得痛不欲生，那也是能模拟出来的骗术吗？如果是这样……那真可以算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武器了。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觉得那种窒息般的难过涌上心头，马车颠簸，她一时之间难受得靠在一边，没去理赫里斯。

    “……看来后遗症还没有完全消失。虽然对于信仰不同的人来说，这种感同身受是强加给你的，但也并不好受。”

    她抬眼看他，记忆中赫里斯面对女王时的精明，面对国王时的紧绷她都看在眼里，可眼前这个他却相当放松，就像是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她不禁开口问：

    “你现在也是那样的感觉？”

    赫里斯愣了一下，脸上那完美的微笑面具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痕。

    “……怎么会。”

    他的语气极轻，甚至没怎么努力去将这个慌说的完美一点，他就自己扭开了头，也不再和她搭话了。

    被信仰所抛弃的恐惧与难以言说的悲哀，从那一晚惊醒之后就从未消失，只是他兜兜转转，控制着这历史的洪流，在自身也溺于其中之前，他不能就这样倒下。

    被复制出的他的记忆与感受被交给了魔塔，加上白对太阳神之力的研究，他终于获得了这种力量。一次次把自己的伤口展示给他人，看着他们醒来时仿佛被割裂的痛苦，他却还能保持住完美的笑容。

    哪怕就在此刻，他的心脏也像被千针刺穿般疼痛。

    “……格拉尼号，那艘船到底怎么了？”

    多少还是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尽管还没有和解，露娜还是试图转移自己抛出的话题。

    “格拉尼号是王国最大的对魔舰，研究和制造的时间加起来超过了七年，是魔塔和海军联手创造的智慧结晶。”

    他顿了顿，目光闪烁。

    “除了优秀的海军和魔法师，船上还有一些海港城的水手。其中就有那个孩子，纳吉亚。”

    露娜沉下了声音。

    “我知道，那是……菲迪斯的儿子。”

    “格拉尼号在初航的当日，深入了我们与帝国海域的临界线，在那里……遇到了祂的一只分身。”

    她皱起眉。

    “分身？”

    “是，根据她留下的笔记和我们的研究，祂并不存在很高的智慧意识，只是遵从本能吞噬和繁衍……祂会不断吞噬海中的生物，再制造出个体，但那也是祂的一部分。”

    每个人的魔力都是不同的，哪怕是拥有同属性力量的两位魔法师，也不会产生魔力融合的现象。

    即便是属性相同，生物的魔力始终有一定的差异，这是这个世界生命的定义。

    但祂不同，祂的每一个个体都有同样的魔力性质……可以说，那全都是祂的一部分。

    “格拉尼号是最优秀的魔导船，但连异常警报都没有发出，就完全与海军部失去了联系。那天晚上下着百年难遇的暴雨，所有人都在担心返程的渔船……”

    他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一份泛黄的报告书，递给了露娜。

    【异常记录0001号：格拉尼号】

    【“那个孩子像是在雨里奔跑了两个小时，或是根本就是从海里被捞起来的，他在暴风的天气里，朝海军部的看守又哭又吼，可是根本没人搭理他——所有人都在忙着为返程的渔船指引航道，他却说要关闭灯塔！我们都以为他疯了。”】

    【“那孩子说他的父亲是陆军的一位指挥官，没人理他，也没人相信，嬉笑着把他打发走了。大卫还说他要是再来，就狠狠揍他一顿。”】

    【“显而易见的是，他的父亲也没有相信他。那孩子在大雨倾盆的夜晚，在暴风中摸上了灯塔。”】

    【“他炸掉了引航灯塔。”】

    【“发现异常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统计有三十多艘渔船因为失去光明的引导，葬身黑暗与大海。那孩子没有回家，他的家庭却成了海港城的罪人，他的meimei被发了疯的渔民打伤了，她母亲不得已带着她离开了这座城市。”】

    【“那时候我们都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那孩子救了海港城，救了我们所有人……”】

    笔迹在这里停止，翻过一页，是更为崭新的记录，不再同刚才混乱的文字似的，是由职业抄写师记录的正式文件。

    【格拉尼号已经完全被控制，根据水手纳吉亚生前的言语及这段时间的战斗记录整理出如下情报：】

    【主体分析：格拉尼号已经被完全同化为祂的一部分，该船只结构已经生物化。用最强大的魔力切割船体几乎无法留下丝毫痕迹，该船体有蠕动现象，推测它能通过那些看不见船内的漆黑窗户进行呼吸。该个体的物理与魔法抗性都高到令人绝望的程度，针对该个体的研究已转交由魔塔全权负责。】

    【登陆时间：该个体会每隔三个月尝试登陆。（由于第一次登陆时引航灯塔被炸毁，格拉尼号跟随水手纳吉亚的牵引光扎进了魔鬼溶洞，随后溶洞入口被不知来源的爆炸魔法炸出塌方，堵塞数月，直到被海神殿重新开启。）】

    露娜愣住了。

    “那孩子牵引着那艘船……进了那个迷宫？”

    “是的，他为海神殿争取了非常宝贵的反应时间。若不是他的所作所为，我们牺牲的就不是那几十艘渔船。”赫里斯轻叹了一口气，“按照现在的战斗记录来看，整个海岸城市，包括帝国边境三城，会一夜覆灭。”

    而他自己却变成了那样的怪物。

    露娜握着那些轻薄的纸张，可以轻而易举挥动匕首的刺客拥有最为稳当有力的手指，此刻却觉得这份记录沉重到她几乎抓不住。

    那个孩子，菲迪斯的儿子……即使是化为了怪物，也只是表现出自我吞噬的特性。兴许在他转化的最后一刻，他也记得和船上海军的情谊，不愿意伤害人类，所以才变成了自我吞噬的怪物。

    又或者是他的行为引起了祂的愤怒，让他在无法终结的生命里，饱受难以忍受的痛苦。

    而她不知道的是，像纳吉亚这样的牺牲者，他们的坟墓几乎占尽了整片海岸线。

    她再也没有对赫里斯出言不逊，直到与他下了马车走进如今的海港城。昔日的繁华已经不见，鳞次栉比的商铺早已空无一人，普通居民在王命之下被迫转移到临近的城市。

    冒险者行会也失去了过去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她只是路过那扇极具年代感的门扉，向里望了一眼。地上堆叠着残破的人类的肢体，身边有个身着皮甲的男人坐在酒桌上，握着酒杯，表情麻木。

    她被震撼得几乎说不出话，赫里斯却快速完成了和海军部的情报交换，指挥着军队将物资和新型的武器运往海岸线。她甚至在军队中看到了帝国军的魔法师，她曾无数次在战场上刺杀的敌人，现在却只是平静地站在他们之中……所有人，都围绕着赫里斯，等待着他的命令。

    “殿下！急报，格拉尼号出现在第三防线外五十海里的位置，预定的撤离计划难以执行，亚当少将带着第二队顶上去了！”

    “你说谁？！”

    黑猫像是闪现的影子般出现在那名传令兵身边，紧握住他的手臂，瞪大了眼睛。

    “呃……”

    “露娜，放开他，我们去第二防线。”

    赫里斯冷静地看着她，露娜回过头，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不再对自己使用敬称。

    他们踏上海岸线，沙滩外的土地上竖满简陋的无字碑，连一块像样的石碑都少见，更不要说供品，只是一片凄凉之景，却让人望而生畏。

    在沙滩与海浪的交界处，巨大的原型石柱每隔十米便有一座，它们的基座是附魔大理石，被刻印上难以移动的魔纹，石柱上是直径越有半米的圆形水晶，露娜看到那水晶的一刻，直接惊呆在了原地。

    “那是……”

    “那是生命之晶，用高等魔法师的生命制成的魔力水晶，也是三道防线的基石。”

    “你疯了吗？！那每一颗都是……都是一条人命吗！”

    她激动地抓住了赫里斯的衣领，崩溃似的朝他喊。

    “我没有。”

    他平静地低头看她，只是继续说下去。

    “你所看到的这条发光海岸线，是由魔法师的性命铸成的对海长城，是燃烧无数战士的鲜血守护的人类防线。每天都会有成百上千人倒在海中，被祂吞噬。但是没有人退缩，没有人逃避，因为我们的身后是整片大陆的未来，是大陆上所有种族的存亡！”

    他推开了她，率先走向那升腾起不详白雾的海面。露娜咬着牙跟了上去，直到船只驶过远方，她回过头望向那发光的第一防线，生命之晶发出的光芒勾勒出海岸线的形状，宛如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却用最为不屈的方式，点亮了人类的勇气之光。

    第二防线是用魔力制成的巨大浮冰川，最外侧的生命之晶环绕，点点光芒汇聚成坚固的屏障。即使是这片海面上也覆盖着薄雾，她试图望向薄雾之外的海面，却只看到海水逐渐化为不祥的黑色，浓烈的雾气几乎将能见度降到最低。

    她似乎听到有什么歌声……

    “殿下！”

    她回头望去，只见赫里斯跑向人群的中心，她自刺杀失败以来，见到的一直都是那个游刃有余的赫里斯，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他跪在冰面上，周遭一片冰面已经被身下那人的鲜血浸染，那名战士拥有一头鲜红的发，引以为傲的持剑手臂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血rou模糊的伤口，身旁施展治愈的魔法师念咒的声音都带上了哽咽……他们已经没有从死神手里夺回他的能力了。

    “……亚当，亚当！”

    露娜几乎同时也跪了下去，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过去英气十足的队友，这名狂战士失去了战场上的锐利，目光已经涣散，听到她的声音，有一点泪水在他眼角闪烁。

    “殿下……咳……我……”

    “你成功了，亚当少将，你成功了，他们回到了第二防线，你成功了！”

    赫里斯握住他的仅存的左手，丝毫不顾鲜血将自己的价值不菲的外衫浸染，他声音颤抖，眼中写满了悲戚。

    “露娜……啊……”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嘴唇翕动，却在也没说出下一句话来，露娜只觉得时间变得无比缓慢，他的唇语也无比清晰。

    【还能见到你，真好。】

    她发出一声撕心裂缝地尖啸，远望向那海面的浓雾，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浓雾，一直望到那深海之下去。

    在浓雾之中，她似乎真的看到了。

    看到了一艘船。

    赫里斯又在第二防线待了两天，露娜却当天就返回了海岸线，带回了亚当的尸体。

    这一路上她还见到了其他的队友，他们都比她更早知道了真相，或许心甘情愿，或许隐忍下怒火，选择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他们是利夫的副将，是第二军团的传奇，但……也是人类的英雄。

    她安葬了战死的故友，在那海岸的万千石碑之中，添上一座新坟。

    再见到赫里斯已经是两天之后，当他从前线返回，她这才注意到这位王国的新王，权利的最高点，眼下早已生出浓重的黑眼圈。赫里斯在最前线待了两天，整理现状，也是为了稳住人心。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

    露娜沉默地向他行了一礼，却像是个失去灵魂的傀儡。

    “我收到了白的信……之后，返回第二军团的驻地。”

    “抱歉，露娜·霍克斯小姐。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请求，领导现在的第二军团。”

    原本这个位置不该轮到她，菲迪斯的脑子比她好用太多，她只是一把黑暗中的利刃。

    可是看到那孩子的样子……谁能忍心把这么残忍的真相摆到他的面前呢。

    “菲迪斯，现在……还在帝国。”

    “让他去做吧，若是利夫将军真的活下来……希望他不要回到这里，也不要回到我们与帝国的牵扯之中了。”

    听到利夫的名字，少女痛苦地闭上了眼，她想拔出腰间的匕首，却再没有了执刃的理由。

    帝国为了铸造对海长城付出了无数魔法师的性命，若是他们要收取一个报酬，那么帝国士兵最为憎恨的，象征着王国胜利的“英雄”便是最好的人选。

    少女，放弃了自己的信仰。

    “那就希望您遵循自己的承诺，亚当也好，我也好，将军也好……您自己也好，用上所有人的一切，去换回人类的未来。”她咬着牙，红着眼，却再没有落下泪来，以战士的身份拔出了那把匕首，却不再对着她的新王。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