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伊甸
夏已至。 绿色的藤萝爬满了青砖墙,被太阳一烤,不见憔悴,反而亮晃晃的,偶尔还随风摆两摆。整栋公馆笼在榕树树荫里,就是盛夏,也不觉着热的慌。 大中午的,外头的行人和小摊贩倒是少了许多,孙瓴穿着白衬衫,浅色西装挂在手里,推门走了进来,下人接过了西装。他就直奔厨房而来“这大热的天,真能把人烤熟,边说边松领带”。 “你倒也是,大中午的,不在办公室呆着,跑回来做什么也不知道” “嗌,这人好没个良心,这不是回来看看你吗。” “我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大个人还会丢了不成。我看你是觉着那附近没什么好吃的,才走回来的吧”。 “都是,都是,中午吃什么,这么热的天,半点食欲都没有” “中午喝粥,你每次都是‘没食欲’,一吃起来比谁吃的都多。” “其实也不光是这样。下午没班,不如出去逛逛,你来了也个把月了,这附近还没带你好好走过呢” 镜清听了,放下手中的菜看了他一眼。 孙瓴此刻倚靠在门上,手里玩着解下来的领带,衬衫的前两颗扣子也松开了,看的到修长的脖子,喉结随着说话上下动着,头发被汗水弄湿了些,不如早上出门般整齐了,便索性全都往后拢,更显出几分不羁和风流。镜清想,这模样放出去,不知能迷倒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开口就问到:“孙大哥,你原来念书时谈过朋友吧?” 孙瓴还没反应过来,这整的是哪一出啊。镜清已经先有反应了,这开口就是这三不搭的话题,真想抽自己一嘴巴。 看镜清又要说话,孙瓴抢答到:“当然有啊,你现在才发现你孙大哥多有魅力啊,以前学校里可多姑娘中意我了。” “呸,你就在人前装吧,就你这破嘴,哪个姑娘能看的上你啊” “是是是,除了我的镜清,谁都看不上我,看样子孙大哥要孤独终老啦,到时候你可别丢下我,还得这般陪着我斗嘴置气,做饭给我吃” 镜清看他越说越不这边,拿手里摘了一半的空青菜叶丢他,“想吃饭,到客厅等着去,在这儿碍眼碍事作甚”。 孙瓴大摇大摆的走到客厅,一下沉到沙发中去,若是孙老爷在,定会怪罪句“坐没坐相”,但是在这里,确是无妨的。孙瓴确实有过女朋友,在北平读大学时,他和一个叫傅想容的女学生谈过一阵,此女倒真是有点“云想衣衫花想容”的俏丽。后来却各奔东西了。连是什么理由,孙瓴都不太记得,只记得提出分手的是那个姑娘,说完分手后,哭的也是她。只是这出,不必和镜清说。 在外人眼里,他面冷心冷。哪怕是家里人,也说不上几句话。做事决断,雷厉风行。虽是后辈,在工作上也是颇有建树。可是回到这里,夏日,蝉鸣,树荫,镜清,肆意呼吸,自成一方天地。便睡了过去。 午后,两人相约出了门去。说是在周边逛逛,自是不用叫车,两人闲庭信步走去了圣约翰堂。 镜清虽也来过仓山,但这儿早几年是有不少洋人的,虽不是满清时代,但看着金发碧眼的洋人,倒还是有几分迥异之感,至于这洋人办公的地方和教堂,远远的虽都见过,却从未细看,更别说进来了,这毕竟不是玩闹的地方,也不知人家准不准你进。孙瓴却颇为闲适,他在北平也与洋人打过交道,自家屋子也是从洋人手中购得,自然不会有心里问题,他虽不信教,但这建筑倒是具有异国的美,颇为值得一看。 圣约翰堂是砖石建筑的,在这附近不算最大最豪华,比起汇丰洋行来,自是算不上阔气,但这教堂又不是为了充体面而盖的。日本全面侵华后,国内的洋人都纷纷回国,福州也不例外,就连这洋人聚居区里都鲜少有洋人出没,更何况来做礼拜的。两人挑了张靠后的椅子坐下。 “还以为你说带我四处看看,以为有什么新奇的,结果却把我诓来这洋和尚庙” “洋和尚庙有什么不好,据说这还是咸丰年间建的呢” “呦,你个大学生还知道这些老黄历的事儿。” “嗳,你怎么说话的,大学生就不准知道这些啊。你看,上头那彩色窗花上画的,是他们的上帝,恩,应该和我们的玉皇大帝差不多” “我看着还是乌山上供着的天君来着顺眼些” 孙瓴不再搭理他,自顾自说道“他们的人类啊,是个叫亚当的男人和一个叫夏娃的女人创造的,夏娃被一条蛇诱惑,吃了禁果,于是便生了人。” “啥,这不乱了套了吗,人明明是女娲娘娘造的。” 孙瓴看着人要跟自己胡搅蛮缠到底。索性不去理他。 两人这么坐着,也不觉着无聊,反倒心里平静,外头的暑气半点不侵。带到热浪退去,两人才出了圣约翰堂。 一路北上,就是华南女子学院,眼下正是下课的时候,陆陆续续走来了三两成群的女大学生,窄袖对襟衫,过膝百褶裙,软底黑布鞋,衬得姑娘如花似玉、叫人赏心悦目。孙瓴看镜清盯着出神,就逗他“当初让你上学你不去,现在看着女学生口水直流,真长出息” 镜清知道他又拿话逗自己,就不去理他。 “这儿是专门的女子学堂,里头的女学生,自然是长的俊俏。” “俊俏?说俊俏哪及得上孙大哥你啊” 孙瓴没料到他会这么反嘴。一大堆想好的说词调侃倒反而无处安放了,只得咽回肚里。笑道:“我俊俏你还去看别人,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晚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镜清拿着颗苹果正削皮,孙瓴问:“你今天为什么老盯着那群女学生?” “什么老盯着啊,我这不就看了两眼,就被你念叨到现在,真是个长舌妇” “小白眼狼,什么都没教会你就教会你逮着人就张口乱咬是吧” 镜清手上动作不止,连眼都不曾抬,“真不是看女学生,我只是想知道,学校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镜全以后有没有机会看到。” “你其实也能去,你自己又偏偏不愿意” 镜清不再说话了,孙瓴其实也明白,镜清早先答应住下时,两人便为了这个为题撕扯不休,孙瓴倒不介意供着一个白花钱的主儿,反正孙家不缺这一份。可是镜清百般的不愿意,说自己既然吃住在这儿,更不能花他的钱上学,于是每日帮着家里做些小事,孙瓴得空时教他念些书。 孙瓴知道,他怕成为自己的负累,可他怎么就不知道自己从不介意呢?也道是孙瓴不懂,镜清怕的,不单是那“负累”,从小寄人篱下,识颜断色,怕的只是遭人嫌弃,被人讨厌。哪怕他事事顺着家里的意,努力赚钱帮佣还是遭到这被赶出家门的命运。更何况,孙大哥是他最不想被讨厌,最不想被疏远的人。 孙瓴看镜清不说话,也不纠缠。只是心里堵着,总觉得得出了这口闷气。正欲转身上楼,突然又折了回来,站在镜清面前,看着他那啃了一半的苹果,笑的暧昧“还记得今天我在教堂和你说了什么吗?” 靠的近了,鼻息扑在镜清脸上,有些微热和发痒“你今天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你问的是哪句啊?”说着便把头往后挪了些,嘴也没闲着,仍然啃着那苹果。 孙瓴抓着他的后脑勺往前移,两人鼻尖碰着鼻尖“就是亚当夏娃那句。” 镜清也没动,到不是不想,只是这两人熟路的成分,自己光着身子对方都见过,怎么因为脸贴脸反而心里发麻起来呢?只道这人说完废话就会起开。“恩” “你可知道,那蛇引诱夏娃吃的禁果……就是你手上这苹果”。 “啊”镜清张着还含着半口苹果的嘴看着似笑非笑的孙瓴。 他倒是欢快的走开,大步上楼去了。镜清晃过神来后,只觉这人好生可恶,时常拿自己开没正经的玩笑,这天下这么多苹果,凭什么要强调就是“他手上”这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