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清水 用了一些没什么联系的联系。 原子弹,裂变聚变,太阳,辐射病的病症,高远。 高远是太阳。 ——————————————— 最后几日高远说他想晒太阳,你说好,推了轮椅出来,他退开了,笑着摇头,口罩也不戴,任你搀着出门。 人们还沉浸在喜悦里,昨天隔壁大爷半夜放鞭炮,你听见高远咳嗽着起来,在窗边看,你担心他身体,他倒是不担心了,说鞭炮喜庆,驱牛鬼蛇神。 外边儿太阳正好,晒得人懒洋洋的,正是天高云淡的时候,街角还有写着“喜讯”的传单,跟着风晃荡,你和他慢悠悠沿着马路牙走,朝小贩买了几块冰糖,拈着塞他嘴里,高远把糖填到一边腮帮子,说甜。 还知道甜呐,你翻个白眼给他,倒是把高远逗笑了,笑着就又咳嗽,弯了腰撑着膝盖伸手和你要纸。他肺也坏了,大片的腐败,胸腔里骨笼中的蝴蝶翅膀在风里枯朽,随着呼吸涌出喉管,变成白纸上鲜红的血沫。 咳完了他又要走,你倔不过他,连着几天就跟在他身后当医疗兵,两人走一截歇一截,街头小孩尾随,打赌你们能不能走的比前一天远。 这确实是个豪赌,高远像个人形血包,有时候走着走着鼻腔里就淌下来刺眼的颜色,步长是他生命的进度条,血液是燃料,高远就是反应堆,羸弱的躯壳里是无休止的碰撞和裂变。 今天还是这样,他捂着胸口喘气,还要撑着往前走,没两步就被你拽住了:“我知道你想看,你这个样子走死在路上也看不了多少,我们回去,去天台上,站的高高的,当个太阳,想看多远看多远,想看多久看多久。” 他缓过一口气,嘴唇发白,眼里泛着泪光,涌出的血没擦干净,点在他唇角。 好,他说。 这回高远不反抗了,在路边小贩的马扎上坐下,小孩们团团把他们眼里病弱的哥哥围在中间,为首的戴一毛脸雷公嘴面具,对你拍着胸脯说他们这个圈防一切妖魔鬼怪,绝对确保里面的人安然无恙,你飞奔着回去推轮椅,回来的时候汗把脊背湿透了,路边的树叶在太阳底下融化成金黄,高远模模糊糊坐在不远处,光线在他身周漂浮折散,愈发不真切起来。 他已经站不住了,被你扶上轮椅,血淅淅沥沥淌,又被他拿纸填回去,姜黄棉布的衣领染的一片腥红。“孙大圣”领着其他孩子在前面开路,一个小姑娘怯生生跟在轮椅边上和高远说话:“我mama说流鼻血的话,把手举高高就不流啦。” 高远勉强掏出兜里之前买的冰糖给小姑娘:“但是哥哥没力气举高高了。” 小姑娘不太明白,她继续问为什么呀,高远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因为哥哥花了一些力气把你们这些小朋友举高高,所以现在举不动啦。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看着到了楼梯口,“孙大圣”把手里的木棍往身前一顿,小男孩嗓音劈叉,却举抬手戏文一样念白:“咿—呀呀呀,大圣我今~日~就送到此处了——” 你把高远从轮椅上打横抱起来,他确实是损坏的差不多了,血从堵着鼻孔的纸里晕出来,内里的各处器官都衰亡成血rou的无机混合。辐射病是什么,高远解释的时候神色平静,他说是细胞太阳一样聚变裂变然后死去,把生命都燃烧殆尽,明亮的像火光。 高远在你手上像片纸,一托就轻飘飘贴在胸前,乏了一样闭上眼。你们住的楼四层,上面天台有人拉铁丝晾衣服晒被子,顶层的门吱吱呀呀被你推开,白色的床单在铁丝上跟着风浮,横的竖的,一眼望过去天台上仿佛被床单分割出的舞台,阳光在来回方寸里穿行。 高远说要你把他放下来,他在前面缓慢走向天台边上的旧沙发,那是你搬上来和他一起晒太阳的,他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陷进去,之前用来堵鼻血的纸已经被浸透了,只好暂且丢在地上,刚一抽出去,血就肆意往出涌,高远用衣袖抹了一把,擦不干净,小蛇般蜿蜒爬过他的面颊。 他望着远方,这片区域高楼不多,低矮的院子之间挤出曲折的胡同,老人在树底下喝茶,戴着孙悟空面具的小孩子跑来跑去,远远看得见山脉的轮廓,在太阳下镀了金边。 “这些都是我看见的。”高远满足的叹气。 阳光跳跃在高远的短发间,他眼神明亮,像燃着一团永恒的火。你不说话,把手覆在他嶙峋的腕上,于是高远转过头来看你。 “记得我和你说辐射病的时候吗?那个比喻是假的,辐射病其实就是粒子机关枪,扫射和击碎你的每一个细胞核,然后你的生命衰败,腐烂,在观察下日复一日消亡。” “就是看着,看着自己死去。”高远说,眼神却放空到西边的天际,仿佛遥遥看到什么。 “但是我得看着,看新的太阳如何在罗布泊升起,看这个国家的人民如何带着希望迎接金色的曙光。” 高远反握你的手,他没什么力气,手指也只是虚虚拢住了,鼻腔里的血淌的止不住,生命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逃逸离开这个身体,你甚至都不敢去搂他,像是皮肤底下覆盖的器官都摧折成糜烂的团状血rou,轻轻一摁就呕出血来。 但高远说,过来。 你小心翼翼凑过去,贴着他的脸,他小声说,离我近一点。 于是你摸索着触碰他的唇,高远顺从的张开嘴,你亲吻珍宝一样亲吻他,舌尖探及他的唇舌,血腥味漫过来,你眼睛发红,撑着沙发虚压在他身上,掠夺一样把嘴里的柔软翻来覆去吮吸干净,连同血液,但动作却轻柔的像担心惊扰了林中的蝶。 高远的眼泪和血液一同滴在你脸上。 他和阳光一起融化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