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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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徐微风从半啟的窗口悄悄潜入,带来夏日温度里的一点炽热。这季节的温度、微风拂过脸颊的触感,都让我忍不住回忆起那一年,如沐阳光的那一刻。 我的目光停在一叠五线谱上,彷彿看见音符在我面前跳舞、律动。 当年我才六岁,是个单纯的孩子,却始终记得,被阳光的光影投射的那抹笑容和一段动听的旋律,即使是个尚未学会欣赏音乐的孩子,心也不知不觉被融化。 儘管相隔十年,那柔美的钢琴声依然清晰如昨,只是那弹琴的人,他的长相、他的声音,早已在我脑海里逐渐模糊,想回忆起来却徒劳无功,记忆的碎片彷彿难以拼出他的模样。 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笑容,如阳光般那样和煦。 在我六岁那年夏天,爸妈带我到外婆家度假两天,小时候我是很喜欢往外跑的,所以第二天就跟我妈要求到户外「探险」,说「探险」是因为我喜欢往陌生的地方走,大概是我有遗传到我爸妈的优良基因,方向感极佳,无论怎么乱跑都能找到回去的路。 「马麻,我可以去外面玩吗?」 「不要玩太久,要记得回来喔!」看吧,她才不怕我走丢。 走出外婆家,阳光晒在皮肤上有些刺痛,我沿着行道树走,听着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边欣赏附近住家的外观,有些是纯朴的矮房,有些是雅致的别墅,只不过外婆家附近那一区域没什么住户,也没有都市那般的车水马龙,彷彿人们口中的「世外桃源」。 一个人享受午后的静謐,虽然孤单了点,但隐约中好像有柔和的音乐声传进耳里—— 那是钢琴的声音。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我瞬间呆愣在原地,竖耳仔细倾听琴声的来源,短短几个音节就彻底俘虏我幼小的心灵…… 太好听了。 我着了魔似地寻找,开始在每个住家门口停下脚步,直到琴声逐渐清晰,宛若近在耳边,我的心跳噗通噗通跳得好快…… 琴声是从一栋透天厝传出来的,我在那栋楼的门前站定,不敢置信那个弹琴的人跟我只有一墙之隔。 在一段轻快的旋律过后,音乐缓慢下来,最后停止。 停了。 我年纪虽小胆子却很大,衝动之下我按了门铃,等到我听见开门锁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事。 完了,他开门之后我该说什么? 想逃之夭夭也来不及了,门很快被打开,我愣愣地和来应门的人四目相对,从额间沁出的冷汗因为眼前的人立刻蒸发。 他是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男孩。 「找谁?」沉默好一阵子,他问。 「刚、刚刚是你在弹钢琴吗?」 「对啊。」 没记错的话,我的反应应该是眼睛睁得比鸡蛋还大。 刚刚的音乐,都是那小男孩製造出来的?那些俐落的琴音? 他看起来比我还小欸! 「我弹得好听吗?」他微微侧头,双眼直勾勾盯着我。 「……嗯。」说实话,真的蛮好听。 「进来啊。」他将门敞到最开,嘴角轻扬。 「欸?可以吗?」我把头往内探,有些犹豫,「你爸爸mama不在家喔?」 「他们去买东西,晚点才会回家。」他解释完,又露出笑容,「外面很热,你确定还要站在那里?你流很多汗欸!」 「真的可以进去吗?」我却婆婆mama起来,一副羞涩少女的模样,「我会不会突然又被赶出来啊?」 「我家现在又没人,」他一脸哭笑不得,「进来听我弹钢琴啊!」 那么直接的邀约,我还有理由拒绝吗?对方可是极品小正太吶! 踏进屋内,冷气的凉风和小男孩的笑顏让我顿时身心舒爽。 小男孩坐到钢琴前,拍拍右方的木椅,对我说:「你先坐这里吧。」 坐下之前,我问了一个盘旋在我脑海已久的问题:「你今年几岁啊?」 「六岁。」 居然跟我一样呢…… 不!这不是重点!「你六岁就会弹钢琴?还那么厉害!」 相较于我的激动,他只是静静看着我,淡淡一笑,双眼宛如两潭毫无波澜的湖水。 我挨近他,视线扫过谱架上密密麻麻完全看不懂的五线谱,皱皱眉,「你刚刚弹的是什么?」 他指了指第一张谱上的字,「〈卡农〉。」 「可以再弹一次吗?」 「好啊。」 他照着谱又弹了一遍,整个屋子洋溢着动听的琴声,要是能天天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不知道会有多幸福? 我悄悄观察他在黑白琴键上弹奏的双手,再看看我自己的,不禁要崇拜起眼前的小男孩来。他的手虽然是小孩子的手,但和同龄的孩子相比,手指却修长许多,难怪任何高难度的部分对他来说是那么轻而易举。 「喂,」曲毕,他喊我:「你在发呆啊?」 「没有啊。」但声音已经有点恍惚,「你好厉害喔,我跟你一样都是六岁,我就不会弹……」 「去学就好了啊。」他说得那样轻松。 「可是我家没钢琴……」 「那就买一台啊。」 两个小孩的对话,就是这么天真有趣。 「你住在这附近吗?」他单手敲着琴键,看着我问。 「不是,我是来外婆家玩的。」 「是喔?难怪没看过你。」 儘管眼前的小男孩再怎么惹人崇拜,我还是必须面对一个超现实的问题。 「现在几点了?」 他瞄了左边的小时鐘一眼,「三点五十分。」 再十分鐘,我们就要离开外婆家。 「我要回去了。」我站起身。 我的偶像抬起头,深黑色的双眸眨呀眨,眼睫诱人地搧动一股气流,流动着淡淡苦涩。 那眼神……是想挽留我吗? 「你真的很厉害,弹得很好听。」你是我的偶像。 「你会再来吗?」他问。 咦?我可以再来吗? 我会再来外婆家,我会再跑出来「探险」,所以—— 「会!」我点头,「我还会到外婆家。」 他从钢琴前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那我下次弹别首给你听。」 「好啊好啊。」我笑逐顏开,「再见囉!」 走出小男孩家,外面的热气呛得我五官都皱成一团,我快速往原方向跑,心跳逐渐加快,额前不断沁出汗珠。 「棠棠,你刚才跑去哪里呀?」坐在驾驶座的爸爸转头问。 「去……」我脑筋快速一转,「去吹冷气!」 「哪来的冷气给你吹?」他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我对他扮个鬼脸,调皮道:「这是祕密,不跟你讲。」 离开小男孩家,跑了一段距离,当时,隐约有个声音从后方传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 离那次去外婆家大约两个星期,我开始催促我mama:「马麻,什么时候要去外婆家?」 「下礼拜六啊。」机灵的她马上觉得奇怪,「不对啊,平常你不会这样问我欸,这次怎么这么急?」 完蛋了,千万不能被发现啊! mama瞇起双眼,「棠棠,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 「厚!哪有什么事,你不相信我吗?」我噘嘴。 她没再逼问,我则开始期待下週六的到来。 那天,我藉口想出去「探险」,跑到那个弹钢琴的小男孩家,我站在门前,望着贴在上面的一个大大的「租」字,和一串电话号码,困惑了好久。 我记得他住在这里,不会错的。 按了门铃好几次,一直没人来应门,我开始慌了,忽然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们约好了……他说过要弹琴给我听的。 「meimei,你要找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头一看,一个年轻的mama抱着小孩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和她对望数秒后开口,声音听起来却没什么精神:「我要找……住在里面的人。」 「他们上礼拜就搬走了喔,听说是到国外去了。」 「轰」的一声,耳边嗡嗡作响,我石化在原地。 看到我震惊的模样,她微笑安抚我:「说不定以后他们还会再回来啊,对不对?」 我望着那个大大的「租」字出神,很篤定她只是在安慰我罢了。 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小男孩温和的笑容和那双弹琴的好看手指,莫名的悵然涌上心头。 他们上礼拜就搬走了喔,听说是到国外去了。 至始至终,我们的距离都相隔太远,他才华洋溢,我连五线谱都看不懂,然后他又出国了,对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地方。 「谢谢阿姨。」我对那个女人道谢后,就离开了。 这就是当粉丝的命运,注定无法触碰到偶像,哪怕是想时常见面,都要歷经种种挑战。 * 「马麻,我想学钢琴!」回到家,我向mama要求。 她傻了五秒,才恢復正常表情,「你怎么突然——」 「不可以吗……」我垂下眼瞼。 「不是不可以……」他搔搔头,无奈摊手,「你知道我们家没钢琴。」 「那就买一台啊!」我模仿那男孩的口气。 她单手捂额,「你知道一台要多贵吗?」 「啊!」我叫出来,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梁雨禾家有钢琴!」 我mama眨眨眼,不知道我葫芦里卖什么药。 「梁雨禾也会学,所以拜託让我学钢琴嘛,我不想输给他。」 「那你要先经过他爸爸同意啊,也要他们肯借你练习。」 「没问题!」 我迅速衝往隔壁邻居——梁雨禾家,看到来开门的是梁雨禾,我紧握住他的手,很感性地说:「梁雨禾,我这辈子就交给你了!」 他秀眉一挑,超乎我想像地冷静,「你说什么东西?」 我开始娓娓道出遇到那弹琴的小男孩的过程,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我就跟我妈说你也会学钢琴,所以你一定要跟你爸要求说你想学,不然我就完蛋了!」 听完我的叙述,他蹙起眉头:「可是这样不好吧……」 「不要可是啦!」我打断他,忘记自己是有求于人,「打去公司问你爸,拜託他让你学钢琴。」 见他还在犹豫,我捉着他的双臂摇晃,语气诚恳:「拜託啦……梁雨禾我知道你对我最好,拜託你啦,拜託拜託……」搞得像在选举一样,我大概是第一次这么放低身段。 也许是不忍看我这样,或是被「卢」到烦了,他转身走到电话旁,举起话筒说:「我问我爸一下。」 天知道我当时有多想飞扑过去。 电话一接通,我赶紧凑到他身边,将耳朵贴在他脸上,想听清楚他们的对话,但我什么也没听到,只有梁雨禾清晰的「嗯」、「对」、「好」的声音。 我的脸已经跟他的脸整个黏在一起了,他用手轻轻推开我,然后掛电话。 「怎样怎样,你爸说什么?」我一脸期待。 「他说,」梁雨禾喘了一口气,「不——」 听到「不」这个字,我立刻放声大哭。 「呜哇——为什么不可以……你爸怎么这样——」我坐在地上,胡乱抹眼泪。 他睁大眼睛,很显然就是被我吓到的表情,他轻晃我的肩膀,「喂,你不要哭啦!听我讲完好不好?」 「讲什么啦呜……你不能学那我怎么办……」 他叹息一声,「我爸说,不能学到一半就放弃。」 啥? 眼泪瞬间缩回去,我按住他双肩,语气激动:「你再说一次!」 「我爸说他会帮我找老师,然后如果你要练习,就来我们家弹。」他语气平和,随手抽了一张面纸给我。 「真的假的!」我兴奋地接过面纸,方才的忧愁一扫而空,抓着他的手又蹦又跳,「耶!我可以学钢琴了!」 大概是感染了我的心情,他原本无奈的表情也逐渐漾起微笑。 「谢啦,梁雨禾。」离开他家前,我豪迈地对我的贵人拍胸脯保证:「从今以后,不会有人敢再欺负你了!」 梁雨禾淡淡一笑,用嘴型无声表示「谢谢」。 因为有我在。 梁雨禾,年纪比我大一个月,是个很乖很乖的男生。 强调很乖,是因为他从不跟人吵架,不跟长辈顶嘴,从幼稚园开始,每年选模范生,他都以压倒性的票数当选。 他爸爸和我爸爸很早就认识了,而且他们还选在同一天结婚,房子也选相邻的两间,这就是为什么我和梁雨禾是邻居的原因。 梁雨禾的mama是知名钢琴家,据说她和梁雨禾的爸爸是在一家餐厅里认识的,他mama在餐厅演奏时才二十七岁,或许就是因为她年轻又才貌俱备而爱上她的吧! 不幸的是,他mama罹患大肠癌,发现时已经末期了。 她过世那年,梁雨禾才三岁。 他爸爸为了工作养家,必须把他交给别人照顾,我mama便自愿接下这任务,他爸爸原本要给予固定的报酬,但我听见我mama这样拒绝:「她跟我感情很好,所以我也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我mama口中的「她」,就是梁雨禾的mama。 我和梁雨禾都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彼此即是小时候的玩伴,我们一起上学、放学、练琴、聊心事,彼此几乎没有祕密。 说了这么多,我跟他的关係用四个字概括即可—— 青梅竹马。 既然是青梅竹马,适时给予支持就是必要的了。 因此,国三那年,我叫他陪我考音乐班。 从我决定学钢琴那一刻开始,我就梦想长大后能开一场个人钢琴演奏会,像梁雨禾的mama一样。 如果我考进高中音乐班,跟那男孩的距离是否会更近一点? 无论他是不是还在国外,无论他是不是还记得我…… 至少,我把「再次遇见他」,从奢望变成了梦想。 「梁雨禾,你觉得我能考进音乐班吗?」考试前一天,我这么问。 「花了那么多时间准备,一定可以的。」他总是给我力量与信心,「我们两个都要考进去。」 放榜那天,我和梁雨禾如愿考上音乐班,我们两家还办了庆祝会,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收穫。 同时,梁雨禾的爸爸也被派遣到国外工作,大概要好几个月才会回来一次,国三暑假结束,就代表梁雨禾要开始独立。 他爸爸配了一支他们家的钥匙给我,不管有没有人在家,我想练琴都能直接去,简直就是把我当他女儿了,他还很慎重地告诉我:「那台钢琴是我老婆留下来的遗物,你们因为它考上音乐班我觉得很值得。还有,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多陪陪雨禾……我看我把他下半辈子都交给你好了。」 「梁叔叔你乱说什么啊……」我囁嚅,心里却莫名感伤起来。 三岁时失去mama,如今爸爸也因工作不得不离家,梁雨禾却从不表现出他的孤独与无奈。 我相信他无论如何都能为梦想坚强地走下去。 * 书桌上,我凝视琴谱上〈卡农〉两字,慢慢从思绪中回神。 不知不觉,十年就这么过了呢。 那些如浪花般的回忆,在潮汐退尽之后,便隐没在记忆的海深处,然后随时光的推进逐渐模糊、消失。 曾经为了他学钢琴、考进音乐班,现在我要为了我自己的梦想而弹奏。 手机铃声忽然在口袋里响起,我不疾不徐接听:「喂?」 「杜棠嫣,你不是要去机场送我爸?」一道乾净的男性嗓音从手机另一端传进耳里,「你不会忘了吧?」 没有责备,没有生气,那般含笑又温柔的语气,除了他没有别人。 「准备要去了啦!是四点四十分的班机对吧?」 「对。」 瞄了时鐘一眼,我准备开始整理乱糟糟的头发,「等我十分鐘。」 「好。」 为梁叔叔送别的日子……我怎么可能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