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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每个人都会遇到改变人生的事故,有招致转机的幸事,有打落蝴蝶的花枝。 这还是马克第一次在毕业后遇到山本武,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脚踩拖鞋,穿着褪色的衬衫和短裤,在便利店的货架前挑选洗发水,最终选了促销打折的那种。 他甚至没认出收银的马克来,哪怕他们曾在一个球队里打过两场。山本武付款结账,敷衍着用营业笑容道谢,接过零钱提着塑料袋走出店里。 马克并非不想叫住他打招呼,可他想起关于山本武的传言,一时间也想不出在“最近过得怎么样”的寒暄后,该怎么应对山本武那难以启齿的遭遇。 山本家经营着一间寿司店,生意不好不坏,收入不高不低;单亲家庭带大的孩子很争气,山本武性格开朗乐于助人,交过好几个女朋友,还得到名校球队的内定名额,几乎校内出道。 在他大一那年夏天,日光晒化山本武头顶冰做的皇冠,那些水浇透了他的发根,淋到脚底,冲走他的笑脸。 马克知道的不多,他只记得山本武在四处借钱,那个数额大得离谱,东拼西凑怕是连边角都填不上。也不知道最后他们父子是否平安,也不知道山本武有没有还上那些钱——高利贷后面就是黑道风云,希望他没有惹上麻烦。 可惜山本武已经是个麻烦。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去非法借贷,学校里防诈骗讲座他去听过,可惜只有那些人能一次性无抵押贷给他那么多;父亲的病急需用钱,职业球队答应提前预支部分款项,教练也极力替他争取资助,但在合法合理的范围内那些钱不过是九牛一毛。 选择哪边似乎不需要时间思考。 山本武到一家唱片店里找债务处理人见面,学生证身份证出生证明全都交底,包括店面的营业执照原件和房产证。那个所谓的黑社会大哥看上去年纪竟然比他还小,身边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保镖,比较之下就像小鸡宝宝被人绑架,看得山本武忧心忡忡。 “喂,盯着我们老大看什么看啊?赶紧给我拿钱滚蛋!” 那个叼着烟的保镖朝山本武大声呵斥,而笑眯眯看着自己的Boss先生让大学生觉得电影电视剧很假,黑道老大长着娃娃脸才是真实,从而被吓得跳了一下。 “喂喂,客人极限被吓到了吧,狱寺你小声点行不行!” 保镖二号嗓门也很大,又让山本武的肌rou条件反射似的跳了跳,他赶紧抓着沉甸甸的信封站起来朝三人鞠躬,再次确认还钱期限,倒退着逃向医院的收费窗口。 最好的进口药价格不菲,一支针剂可以买二十根碳纤维球棒。山本武左手拿着账单,右手拿着父亲今天的血检报告,坐在雪白整洁的医院走廊里,疲惫不堪。双腿被无力感缠在原地,主治医生拍拍他的肩膀,留下句早做准备。 山本武的眼泪还没能掉下来,紧接着旁边迎上来个梳中分的中年男子。他一边擦汗一边劝他节哀,递上丧葬公司的名片,还有非盈利性组织的献爱心项目。上面花花绿绿的大号字体非常扎眼,写着福利优惠政策最高减免百分之九十。 事情发生得很快,夏天甚至没来得及离开,山本刚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护士铃触手可及,这个男人却摸着在床边睡着的儿子的脑袋,直到早晨护士查房才发现异常。医生说,你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没有太多痛苦,比起其他病人家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医生见他不声不响,又说,你尽力了,孩子,别太难过。 刚刚成型的王冠融成泪,山本武把空瘪的信封揉成纸团,目送轮床推走父亲,他这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承受了太多。 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早早成了抽掉棉线的蜡烛,成了孑然一身的大人。 走廊里的金属凳子好冰,头顶落下空调冷风,坐着如同酷刑。山本武不知何去何从,面前堵着三四个等他签署文件的大人,冷漠又公式化地劝他节哀,让他赶紧决定怎么处理遗体。 “喂喂,有没有点公德心?这些事儿晚点也可以处理的吧,看人年纪小好欺负啊?” 那些讨人厌的木桩子被推开,山本武终于可以抬起头看点阳光,顺带看看他的救命稻草是谁。 遗憾的是,那不是稻草,是章鱼小丸子。 似曾相识的烟味好重,因为是医院,那人嚼着口香糖吹了个泡泡,端着一盒热腾腾的章鱼烧,黑西装黑皮鞋,却因为天气热没有打领带。 银发的男人弯腰问山本武:“逾期两天了,哥们儿,说好的规矩你到底懂不懂?” 话音刚落,狱寺隼人瞥见等待签名的死亡证明,心中了然,把舌头上后半截“再不还钱就把黑料爆料给亲人”的话卷回去,抬手轰走那些比他还没良心的公职人员:“我是他朋友,让人缓缓不知道啊?等半个小时再来吧,不会耽误你们交接。” 比眼前还要窒息的情况狱寺隼人平均每月亲历五次,他早已麻木,只是看在对方还小的份上打算放缓节奏,毕竟他此行是来确定这家伙还款能力,工作优先。 “谢谢您,狱寺先生。” 狱寺隼人一愣,上个月那天了平只不过是叫了一声而已,他看着心神不定,却记得自己的名字。 男人在他身边坐下,小声说道:“小事而已。” 愁眉苦脸的年轻人面色苍白,没精打采,显然多日未曾休息好,在劳心劳力照顾病人之后,父亲却没能出院。 他 山本刚所乘坐的电梯路过第一层,接着向下走去,最终停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去了。 “……器官捐献减免丧葬费啊。”狱寺隼人拿起那些纸张翻看,问道,“你父亲是什么病?癌症?” 除了同学老师,山本武没有亲戚在这边;如果有的话,也就不会任由他去借高利贷。黑社会份子当然都很危险,前途无量的大学生无论怎么看都不该和他们扯上关系。 可他别无选择。 现在他身边唯一认识的大人只有狱寺隼人,只有这个人能够商谈,只有他能告诉自己该怎么做。毕竟,像他一样急需用钱救命的人,放高利贷的人该欢迎得不得了吧?而他现在所面临的困境,这位狱寺先生应该很清楚怎么处理才对。 想到这一层,山本武很配合:“不是。” “那建议你选十八项的套餐,”狱寺隼人的确对这些东西很熟,翻开指给他看,“费用全包,送前十年墓地,只是要等一个月才能领骨灰。” 山本武点点头,勉强打起精神去看是哪十八项。那个框里写着角膜,细胞,骨髓,神经,皮肤,肌腱,血管,等等等等;还有一些有时限的器官和内脏,以及山本武从来不知道的、原来这个地方也可以捐献的小肠。 “……真厉害,一个角膜最多可以救助六个人啊。” “啊?嗯,是这样没错。”狱寺隼人看了看表,距离下一场还有四十分钟,而路上八成会堵车,于是他追问,“你父亲签过志愿者申请吗?” 对此没有概念也没有印象,山本武给予了否定;接着又立刻想起这似乎会影响到捐赠许可,紧张地看着狱寺隼人——少年这才发现,债主不仅帅得一塌糊涂,还有一双惊为天人的绿眼睛。 “没事,别紧张,我会帮你处理。”狱寺隼人掏出烟盒,又意识到不能抽而放回内袋里,“你今天先把这几样签了,有问题不知道怎么办就给我打电话。” 绿眼睛的黑社会说完起身走远,边走边问停车票在哪领。山本武手心里躺着一张名片,某某金融咨询有限公司经理,狱寺隼人。 Gokudera Hayato。 山本武混着泪咀嚼这个名字,宇宙在音节中逐步颠倒,那盒章鱼烧放在他腿边,木鱼花随着热气舞动,活物一般扭着身子。 比起救治病人,医生告诉他,没有痛苦的死亡比活着更好。 比起避重就轻、只会抱歉的老师同学和基金会,慷慨解囊的是居然是社会毒瘤。 比起道貌岸然的NGO负责人,催债的黑社会成员竟然更贴心一些。 狱寺先生没有放狠话,也没有逼他,更没有动手;最令人崩溃的是,山本武在他走后收到了还款日期延后一周的短信,而且还是免息。 那时候,来摘取肝脏的医生已经带着特殊冰箱离开,殡仪馆的各项服务也已经变成抵用券发放给他,挑选墓地的日期也都预约好。 就算没有亲人长辈商谈,父亲的后事一切进展顺利,有条不紊,待办事项一一解决。山本武把这些都归功于狱寺隼人的出现,这个黑道男子仿佛是这些机器般的齿轮中唯一有人情味的东西。 他想起那张脸,那张精致的名片,舌根上还残留着蛋黄酱的味道,于是摸出纸片,照着上面的电话拨过去。 他饿了,但山本武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而那人说,有问题不知道怎么办就给他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