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今生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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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次遇到广陵王,是在画舫。那时贾诩重伤初愈,刚上岸没多久,几百年一过,仇人死了,后代也不知在哪处生根。 新式的人,新式的屋子,新式的帝王。仇人跟别人结合,那点隐在血缘里的诅咒淡了味道,他嗅错了味找错了人,找上了大皇子。 计划才起步,就碰上了广陵王。戏还没开场,广陵王走在二楼连廊,身边是暗藏精光的侍卫。贾诩看了一眼,没在意。 画舫嘈杂,有人没掩声,不算小声地嘲弄他的残疾,贾诩阴恻恻地扭头去寻。刚好看到有人蹿到广陵王耳边说话,广陵王正支了下颌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看,见到他转过头来,竟然笑了。 贾诩当是这二人在嘲笑他的残疾,心下记住了广陵王,不快地坐到台下,然而如坐针毡,似乎总有目光长久地停在身上。 寻着那点感觉找去,就看到广陵王偏头微微笑着,眼神好像落在下方舞动的花魁上,又好像落在贾诩身上。贾诩这次把广陵王看了个清楚,标准的三庭五眼,五官说是英气,不如说是柔美捎带英气,不怪别人评价广陵王面若好女。 他眼神一转,从下头的花魁一直转到贾诩脸上,坦坦荡荡地与贾诩对视。一双清亮的眼睛,长睫一敛,眼珠冷得像河底黑沉沉的石子,上头汪了水,下头却是森森的。跟仇人一个模样。 贾诩一下子就惊了,不动声色地看看大皇子,再看看广陵王,怀疑自己找错了人。 是找错了人,血撒在他身上时,他便明白了。跟着血一起撒在身上的,还有广陵王有些黏腻的眼神。仇人的后代,仇人的眼睛,那几乎能让他生出愤怒的情绪。 但他等了几百年,早已习惯藏匿情绪。不动声色地,贾诩使了点手段。广陵王手上的鲛人脱逃,刺客尸首灰飞烟灭。 他需要想办法接近广陵王。调查怪事百出的刺杀,无疑是个机会。 烧热尚未褪下,计划也没修正,有着他尾骨一部分气息的广陵王闯入了府邸。 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他没想过这个女扮男装的皇子对他身体有兴趣。两处没有人碰过的xue口被过度亵玩,连肠道都被人灌了水,他往前挣着爬着,十指破裂,太像被拔掉尾骨的那晚……仇人的血脉! 十根手指长长地掐在广陵王脖子上,他想让她死,但因缘没有断裂,尾骨不知所踪,广陵王府那口空的琉璃罩里还有他熟悉的气息。 他只好等待,耐心地等待。 王府的对话是刻意留下的疏漏,尾骨的寻找也是放置的陷阱。他在大皇子帐下获取最新动向,转而接触那晚逃脱的半鲛人,取得二皇子讯息。 半鲛人,大皇子,二皇子,广陵王……他在这四人中间游走。 一张错综复杂的蛛网织出雏形。大皇子顺利勾结朝堂上的高官,贪赃枉法豢养私兵。广陵王在咸阳察觉到贪污行径,两人于深夜达成共识,签订契约,她背后神秘的隐鸢阁也露出冰山一角。边疆附近的突厥人虎视眈眈,而二皇子,与愈来愈多的突厥人有了利益关联。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仇人一脉,断掉与人类的因缘回归南海。 然而世上有太多事不能算到。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在签订契约那晚,也许是在更早之前……广陵王的视线,常常凝视过来,目光越来越黏,越来越软,让人心惊胆颤的柔情蜜意。 她对他的执着似乎不全来自rou体,那是一件太可怕的事……令他不敢推算。 贾诩不懂广陵王的存心,她并不短少谄媚她的人,况且贾诩也不谄媚。 该避开的。只是,她身上有咒诅的气息,还有他寻找了很久的尾骨的痕迹。接近些,是无可厚非的,有用的。 [2] 可那是一个太超出意料的夜晚。 “是我对不起你……” “女人也是一样的……女人,是在陆地上的鲛人……” “没资格求你原谅……” 那算是什么? 几百年来他没指望过人类理解鲛人,更没指望过仇人的后代赔话悔前。而现在,这个女扮男装的皇子,这个仇人的后代……她在说什么? 拐杖跟着酒盏一起掉落,耳畔边尽是酒醉的轰鸣声。贾诩接住了广陵王的手,他第一次发现她的手原来那么小,那么陌生,分明已经在他体内进出了许多回。 rou体是软的暖的,富有活气,唇吻是带着酒气的甘甜,连那双和仇人一样森冷的眼睛都像揭开了幔帐,跳动着,灼灼的,里面有孩童的天真和……胶胶情意。一种缱绻的情丝。她整个人都变得陌生了,令他不敢直视。 那大概只是酒醉时候的疯言醉语,贾诩想,现在这一切不过是酒后伤感。可他们的唇齿靠得太近了,广陵王口中的酒让他一起醉了,于是软舌勾连在一起。 身上细长的手指饧成了河流,轻轻柔柔地淌了下去,从鼻尖淌到唇部,河里掺了蜜,黏腻甜蜜地流至胸口。太甜了,太黏了,白细的肌肤吸饱了柔情,在指尖出了粉。 她的唇吻温温柔柔地落在面颊上,点燃了心头千思万绪。他成了干柴,广陵王就是那把火,酒液浇在庞大的情欲上,连着他一起燃烧。 他与仇人的后代……与广陵王,躲开杯觥交杂的宴会,在僻静的偏院交媾了一次又一次,甚至在她身下喘出轻贱的呻吟,同意她进一步的索取。望着镜中面红耳赤的自己,贾诩又感觉到陌生的恐惧,一种理智攫取不动的情绪柔柔地盘上来,竟然连骨头都要软化。 鲛人觉得自己太蠢,不记打……他往广陵王身上挨……太荒唐。 药膏随着手指进入体内时,广陵王顺势吻了上来,一开始隔着他的发丝温温和和地吻,后来有暖意的亲吻将他细细致致地缠绕了。略微回应了广陵王的温存,贾诩在她眼里看到了奇异的神采。 “阿和……好漂亮,喜欢你。”半梦半醒一样的呓语。 他一惊,收回了环在广陵王身上的手。 苦渡了太多光阴,从没尝过甜。忽然有人吻着他说爱他,那简直就像打磨光滑一块长满锈的铁,太疼了点。 该远离的。一夜的激情算不了什么,人总会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毕竟之前是那样心醉的时候,各般模样都不稀奇。待她清醒,做过的这些事尽可以当做浪头上的泡沫——碎了就是不曾存在过。 然而广陵王直直地看着他,轻声细语地询问他伤口处还疼吗,说自己一直都记得之前的事。失去尾骨的那段鱼尾隐隐发痒,好像很多年前的伤又开始疼痛。大概是有点什么东西松动了。 那是不对的,贾诩退开了些,他用余光观察着广陵王。 那是仇人的后代,他今天会搁浅在内陆,全是因为那个背叛他的人,而这一脉是窃取了人鱼的气运才能享受荣华富贵。 “我给你药,可能是想补偿点什么,也可能……但一定不是因为契约。我走了。”广陵王要走了。 仇人的后代……仇人的血脉……可是那双仇人的眼睛在慢慢模糊。 贾诩低下头,说:“契约定到你扫除京兆尹势力为止,在那之前,你不用担心我走。所以这里,你想来也可以来。” 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是太心醉的一段时光。有时候,贾诩都以为自己忘了已经布下棋局。 等回过神来,他们正望着落下的金色雨滴。璀璨的华光映在广陵王眼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分明是一个还不到二十的孩子。他几乎要问:“你想跟我一起去看海面上的星星吗?” 但他记起了那个藏不住鳞片的半鲛人。喉头一咽,他吞下了要说出的话:“你会去看海面上的星星吗?广陵王。” 二十岁不到的孩子的眼睛看过来,里面掣动着闪闪的光,她大概也有什么话要说,但也没说出来。 孩子一样清亮眼睛的凑上来,广陵王又吻了他。二十岁不到的人和快要五百岁的鲛人耳鬓厮磨,她的手指爬过他身上每一处。 昏昏沉沉地,他听到广陵王在讲童年的趣事,讲到后来,她问他小时候的事。 困乏的头脑回忆了一番,他发觉自己有近三百年都是在怨恨中独自度过,再往前的记忆早已在仇恨中失了色。那毕竟是跟广陵王的祖先有关,他什么都没说,只说:“我小时候,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很长时间都一个人。” “那等除夕宴过了,我跟你去看看百戏?” 后面的话他不记得了,只是困顿地想着,除夕宴已经近了,答应这一次也不要紧…… 然而他算出了尾骨所在的位置。这些天来,从他见到广陵王起,他一直在推演。 骨头的位置,一边指向西蜀方向——隐鸢阁,一边指向长安,指向下山的方向,指向——广陵王本人。 他想起那个阴郁的二皇子曾跟他说:“陛下这一脉都早逝,运气最好的也就活到三十五。当年有方士算到他活不到三十,这件事传到陛下耳朵里,他直接把人砍了。” “他装得好像不信,砍完以后每晚睡前都绕着寝屋打转。后来他去找那个方士的师傅,要他——”二皇子说到这里阴冷地笑了,“帮忙借寿。” “我听说他以为先皇后肚子里只有一个女婴,结果生出来了两个。他当没什么事,借了就借了,哪怕嫡长子早夭,他也可以再生几个。当年到底借的是哪一个的,他也不问。” “结果直到现在,他都没添一个子嗣。”二皇子笑出了眼泪。 当年的诅咒一直在仇人的血脉中。本该早逝的皇帝借寿于先后腹中两位婴孩,短命的人越发短命,两个孩童在八岁那年遭遇了王府大火。而那年,隐鸢阁出手,接走广陵王……广陵王身上不完整的尾骨气息,胸口那道骇人的伤疤…… 贾诩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拼出整个事件的真相。 千丝万缕的因缘,命运是无数偶合构成的必然。 “真是活该啊。” 记忆里的声音对他笑着道。 [3] 在广陵王醉酒那晚以前,贾诩从不在意人类。五百年前鲛人被人类刮骨吸髓攫取财宝,三百年前他被人背叛,生生挖走尾骨。那都是横亘在鲛人与人类之间的沟壑。男人、女人、皇子、公主、帝王,那是人类的称呼,与他无关。 可是除夕夜那晚,广陵王靠在他身上,语气是难得的低沉,远比醉酒时还来得低:“后来大的小的全保住了,还多送了一个我。大臣们都说,是三皇子想在新岁这天赶着见陛下。齐天洪福吉星高照。” “那四公主呢?” “四公主就是那个让陛下见了血污的,让母亲自此以后身子孱弱的不祥的东西。” 在醉春阁遇见的画面,忽然间翻了出来。 当时刺杀一事仍没有结束,贾诩又去了趟醉春阁。优伶们分明已经吓怕了,哆嗦着身子笑得僵硬,却依旧要赶上来讨好他。身后站着的那位鸨母满脸挂笑,一字一句,都是求他不要让醉春阁关门。 已经是将近冬季,优伶们煞白着脸,指尖通红。 风一吹,僵笑的面目都吹皱了,衣服里的所有笼笼统统都虚虚地飘上天。女人套进衣服里,衣服里长着女人。衣服里没有人,只是女人,一副死寂的画。 他不敢想广陵王也成为这样。毕竟她的眼睛太鲜活,毕竟她站在高台上,说,男女无别贵贱同尊。 她的心脏里有尾骨,她是仇人的后代,应该继续恨她,应该减少与他们的纠葛,应该……无数个应该,无数个理由。贾诩还是抬起手,掩住了广陵王的嘴:“不要再想这些了,殿下。” “那我们都不去了,好吗?”广陵王搂住他的腰,炽热的呼吸打在他脸上。 怎么样都是不应该的,“我们”也是不应该的。他已经布置了棋局,疯癫的二皇子还有预备复仇的半鲛人早已按捺不住,再靠近下去对谁都不好。鲛人和人,本就有天壤之隔。 脑子里的想法一并在脸上呈现了,广陵王倏地就变了态度。前一秒还在与他温情脉脉的人,后一秒撕开了他的衣服,她的手指很粗暴地进入干涩的甬道,发狂似的要把四根手指全挤进去。 贾诩疼得浑身颤栗,锋利的甲片对准了广陵王的背心。可是靠在他身上的人,哀哀地把唇凑上来,一遍又一遍地吻他,眼里有自己都不知道的水雾。 那毕竟不是仇人的眼睛,那毕竟……贾诩把手放下了,任由广陵王捆住他的手脚。粗大的玉势捅得他卷起腹部,肠道rou腔被缅铃震得发酸,疼痛和快感搅得人头昏脑涨,他又不知廉耻地射在了广陵王身上。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贾诩俯在床褥间,昏昏沉沉地想道,这只是回到了该回去的地方。 “阿和知道人类是怎么建立一段羁绊的吗?” “……你愿意吗?” 怎么回答? 本该只有一条路,他也只该沿着那一条路走,但走到前头,发现路岔成了两条。 贾诩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广陵王又吻了吻他,随后,视线被剥夺。 至少从定下契约那天起,广陵王就不会做那么狠了,但这次比第一次见面还要痛苦。到后来,他几乎感觉两处xue道成了rou套子,丝麻的感觉从下身涌出,尿意完全克制不住,每一次冲撞都顶得他神智四散。他忘记自己口腔被填塞了,含混不清地求广陵王停手。她没停,甚至在他高潮失禁时更用力了,jingye尿液还有他的唾液脏了一床。 意识沉到人与神都未留过踪迹的幽冥,隐隐约约感觉有双手在给他上药。轻微的疼痛后,那枚穿在花籽上的骨环被摘下了。 现在他不用选了,另一条路已经没了。 [4] 清明春色满皇城,漫山遍野的绿,绿风从昭陵吹到淌满血色的石阶。早在贾诩遇到二皇子前,他就希冀着这一脉的人能葬身于偷来的基业下。 昭陵躺着太多人,如今要躺下更多人。三百年前的诅咒始终一贯,这座山上埋着的都是因鲛人诅咒而早逝的人。寂寂的死亡,死去的人死而不去,诅咒随着血缘淌进每一代人血液里。 半鲛人早已按捺不住,风姿卓绝地摇着腰肢去了山北。其实不该放这将近疯魔的鲛人单独前去,只是……贾诩心想,若是她失败了,也有炸山这一后手。 火绒一点,山崩塌,地开裂,就算是他再熟悉的眼睛也要埋在山石下。可是……可是…… 贾诩站在山南关窍上,直直地望着山北。 矮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跑来,身后跟着飘动的鬼影,还有…… “贾、诩?” 手指一抖,火石几乎要攥不住。 即便中间出了些差错,不该见到他的人上来了,事情大体也是照着他的计划进行的。然而真到了这一步,那两枚火石像黏在他掌心一般。 断了腿的人爬过来,要抢火石。疯魔到愿意拿命跟米rou仙人条件的半鲛人搂住那人,磔头断骨的裂声传来,贾诩一震,望向环抱在一起的尸首,彼此龇出的断骨深深扎进对方的血rou中。缱绻的模样。 “你的尾骨是在我心脏里吗?”很熟悉的那双眼睛的主人说道,“我还你。不要炸山了,皇族龌龊,但其他人是无辜的。” 她举起佩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刀尖的光亮如灼烧人眼的血色。 那算什么?他三百年的仇恨,三百年前就该拿回的尾骨,在今天,就这么被人拱手送上来了,甚至她都不反抗。甚至不恨他?!甚至、甚至没有别的情绪?! “怎么,前辈?你心软了?” “你现在不想杀广陵王?” “我早跟你讲了,人类跟妖怪是不可能共情的!” 死在昭陵的半鲛人,三百年前的骨血,三百年前的湿黄的月亮,半鲛人掩不住鱼鳞的脸,二皇子谈起人鱼时无所谓的态度,沸沸汤汤地,全滴在广陵王脸上。 佩刀发出牙酸的尖鸣,碎成几段。贾诩收回手,转身下了山。 “你可别后悔啊。”半鲛人死前的言语萦绕在耳边。 生前恨,死后爱,都被名为命运的匣子锁进今夜的昭陵。 [5] 在梦里,他环住了一个人影。柔钝的眼型,没有凸起的脖颈,女人的脸,女人的身子。广陵王的手指在他身上轻轻掠过,捧过他的面容,笑微微地亲着吻着。 梦地迷迷糊糊,女人的身影散在梦中,飘飘悠悠地,随着一线血缘回到了三百年前。 许多年前,贾诩还很小的时候,以为鲛人和人类可以成为朋友,结果换来了一条失去尾骨的鱼尾。他在仇恨里沉浮了三百年,终于上岸,遇到了仇人的后代。仇人的后代,血缘里的诅咒。 “我诅咒你,我咒你早死,我咒你的后代永远都没有未来,我咒你这一脉永远都留不下人,我咒你们所得非所愿,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心悸如雷,贾诩骤然醒了。 随着梦中被窥探的感觉消失,他与广陵王的契约也断裂了,如果不是敲门声,他必然已经离开了府邸。 通体漆黑的鸟用喙敲着他的门。它将挂在身旁的包裹送到了贾诩手上。鲛人取回了那半块骨头……贾诩触到了包袱中那块晶莹华润的骨头,这是他的尾骨,本该是最为熟悉的他的一部分。 然而……然而,这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当年王府起了大火,三皇子救回来了,但是四公主死了。” “三皇子是女人假扮的,这可真有意思。” “陛下这一脉都早逝,运气最好的也就活到三十五。” 那个人,她的一辈子没有别人半辈子长。贾诩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他踉跄了一下。 自作主张把尾骨还给他的人正坐在佛堂前,暗金的佛像将她收进慈悲的目光中。她的步履很慢很僵,甚至连他这个瘸子都走不过,贾诩很轻易地捉住了广陵王,尖利的指甲划破了广陵王的肌肤,曾经会让他疼痛的血液滑落手腕,没有感觉。 即便是咬破她的嘴唇也没有感觉。她的嘴唇又冷又僵,牙齿咬在上头,泛出一片青白,许久不回血色,从来没见过的颜色。 鲛人血rou,食之如不老药,终鬼道,延年益寿。鲛人骨rou,无限奇诡,把运归聚于一脉,把死映照成生。 十几年前,他的尾骨曾将命悬一线的广陵王救回…… 贾诩颤着手指撕裂了自己的肩rou。太多人趋之若鹜的人鱼血rou,食之可终鬼道的血rou。三百年前她的祖先为了这一块血rou不惜淌进激流中,现在他愿意拱手送上!广陵王不要,她把血rou都呕了出来! “回南海吧,不要再来内陆了,好吗?” 那算是什么东西!暴怒袭卷而上,全身骨骼都像在愤怒里灼烧,可是这个将死之人的手指太冷,冷到愤怒被浇灭,只剩下潮湿的悲苦。 他与广陵王一道跌坐在佛前,两块分裂的尾骨合作一块。贾诩没看一眼,他咬碎舌尖,将血rou送到广陵王口中,她不要。 那块他太熟悉的尾骨送到他身上,隐鸢阁的阵法柔柔地勾上身躯。 这块骨曾经埋在广陵王的胸膛里,经由十几年的心血供养,它似乎成了另一个物件,不仅仅是贾诩的骨骼。它似乎生出了经脉长出了血rou,没有生命的骨头,跳跃着,搏动着,幻化成了心脏的模样……这块骨头,曾经埋在广陵王的胸膛里。 那个人,她的一辈子没有别人半辈子长。 “你让它停下……” “我们重新定个契约,重新……广陵王……” 贾诩听到自己这么说。 太混乱的一段记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难从记忆找寻,唯有阵法消弭因缘的感觉如此清晰。贾诩紧紧地攀着广陵王,把血rou模糊的肩膀蹭到她面前,浑身颤抖着。 广陵王摇了摇头,俯下来。十五尺高的佛像矗立在上方,暗金的笑容,慈悲的眉目,随着广陵王倾覆的身形一并倾覆。叹息与亲吻一齐冰冷地点在脸颊,那件明黄色的长袍在缭绕的香火间荡荡悠悠地,是千叶莲瓣座相同的颜色,是千叶莲瓣座相同的形状。 他的佛,今天要倾倒了。 隐鸢阁的人将他送回了南海,他知道那个人。落在枝丫上积雪一样的发丝,冷霜般的眉目——广陵王在跟他讲童年趣事时说的。她笑着说师尊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又嘴甜地加了句,阿和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鲛人。 “谁要你多管闲事!”贾诩冲着左慈冷笑。 纷飞的蝴蝶渐次环上左慈的身影,他漠然地看着爬上岸的鲛人。 “你的徒弟活不到今年,你也不在意?” 仙人的虚影飘忽地淡去,不言语的冷漠模样,身影几乎只剩下一点指尖,就要消失了。 “我从来没求过你们把因缘断掉!”贾诩撕扯着嗓子,“你难道想看着她死掉!你不是那年救了她吗!再救一次又怎么样!骨头拿走又怎么样!” 长睫下压,敛住眼瞳里的清辉,左慈道:“有一句话她要我带给你。忘掉仇恨,不要再上岸了,好好活下去。” 贾诩茫然地看着消失的身影,他立在沙与沫之间,潮水涨起抹平了上岸时候的足迹。三百年前他流着血跌进海水,红了海岸线,一年前,他重伤初愈,一瘸一拐前往内陆,现在他又挣着身子想要回到那座佛堂前。所有脚印痕迹,都在潮涨潮落间消逝,唯有海与沙永恒。 松软冰凉的触感落到脸上,贾诩伸出手,接住了雪花。仙人离去,一场霜雪落到南海。他想起来,广陵王还没有见过下雪时的南海。 几百年前仇人的模样淡褪了,一副陈旧的画,工笔粗糙涂样凄惨,精密的细节暗了,只留模糊的轮廓。模糊着模糊着,仇人的样子记不得了,他的后代,后代的后代——女扮男装的皇子,同样搁浅在内陆的广陵王,织在屏风上振翅欲飞的鹰,一辈子都没能飞出长安的牢笼,她的一辈子没别人半辈子长,心里深埋的宏图大志刚起步,寿命就走向了尾声。 他摸了摸胸膛,空空荡荡地,没有羁绊牵连的感觉了。 呼吸骤然间乱了,一下子喘不上气,涛声落雪声蹙地远去,耳边唯有尖锐的耳鸣。一粒粒缀连的珍珠落到沙硕间,海涛卷起,带走了哭声和珍珠。 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人类的寿命对鲛人来说不过是生命长河里的一滴水,然而这滴水掉进他的命里,海沸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