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我便随母姓,不是殷郊,不是前朝太子,只是你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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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阴寒,壁垒森严,仿佛永无天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腐臭味,闻之欲呕。姬发强忍着腹中阵阵翻腾的恶心,踏过满地狼藉肮脏之物,凭借着记忆来到牢狱深处的隔间。 狱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睡眼,正要发怒,瞥见他腰间悬挂的虎形腰牌,赶忙换上了一副殷勤的笑脸。 “我奉大王之命前来探望,你们在外边候着就是。” 殷郊看到来人,闭上了眼,躺倒在草垫上纹丝不动。姬发放下手中的包袱,轻轻揭开食盒的盖子,取出一壶温好的醴酒,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汤面和一叠香软酥脆的小麦饼。 “狱中吃食难免粗粝,你如今面黄肌瘦,该好好补补。” 热气腾腾的吃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殷郊紧闭着双眼,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听见姬发的轻笑,殷郊愈发羞恼,索性翻了个身,把头深埋在腥臭难闻的草垫里。 姬发打量着狭小潮闷的牢房,后知后觉地说了声“等着”,片刻便阔步出了牢房。 殷郊等候了一会,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偷偷爬起来觑一眼,却听“咚”的一声,一个盛满了水的铜盘沉甸甸地搁在了面前。姬发随手撕下一块衣料当成绢布,在水中蘸了蘸,膝行着便要前来给他擦拭。 那水竟还是温的,布片触碰到肌肤,霎时起了一身舒适的鸡皮疙瘩。眼看着姬发梳理着他黏连在一处的发丝,真要像模像样给他洗脸擦身,殷郊倏地僵住了身子,大声喝止道:“别碰我! 那声音还在微微颤抖,似是惶恐至极。 姬发顿住了动作,片刻后,他闷闷道:“我不碰你,你自己来,能行吗?” 狱中死囚皆是镣铐加身,无法自如,显然不能亲手打理。殷郊噎住了,转过脸去,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颓败:“放在那里,你走吧。”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却让我走。”姬发指了指腰间悬着的腰牌:“大王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你。你知道我从崇应彪那里骗来这玩意,有多费力吗?” “父亲一向最宠爱你,你稍稍说几句软话,他便听了去!” 殷郊想起那日宗庙的情形,一颗心再度被嫉妒与怨恨的毒汁浸泡得发苦,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岂料姬发面色一冷,扬起手掌,竟啪地朝他脸颊扇去! “你!” 掌风软绵,如同打情骂俏,毫无半点杀伤力,但殷郊仍觉得屈辱。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下,他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如同丧家犬一样关在牢里勉强度日;而姬发容光焕发,连发髻都梳得整整齐齐,像个漂亮且高贵的小世子。 姬发望着殷郊泛着委屈与不甘的眼眸,旋即便开始解衣物。殷郊大惊,不由环顾四周,笃定没人了才压低声音:“你干什么!” “从前我觉得你心里已经够难受了,有些事说了也是徒增烦恼,实属多余。既然你不懂,那就好好看着吧,殷寿是如何‘宠爱’我的。” 殷郊涨红了脸,眼睁睁姬发脱下衣袍,展露满是斑驳爱痕的身躯。他自有孕之后,殷寿便未再鞭笞他,但适当的教训也必不可少。如今姬发身上残留着数不胜数的吻痕、咬痕,以及各种细小琐碎的伤口,但最为瞩目的,还是他胸前两处茱萸,被铜针穿刺,戴上了两枚小巧玲珑的金环。 “你说这个啊。”姬发垂下头,随手拨弄了一下左边的金环,霎时疼得脸色发白:“昨晚殷寿压着我,亲手刺上去的。他涂了药,当时不是很疼,但现在肿起来了,可能发炎了吧。” 那处娇嫩之地被残忍地对待,充血胀大了一圈,如同嫣红欲滴的樱桃。殷郊怔怔地看着,耳垂与脖颈都红的发烫,胯下也硬邦邦的,但眼眸却氤氲着一抹湿润的水汽:“.......很疼吗?” 姬发原本想说崇应彪也喜欢的紧,刚才又拉又扯,否则还没那么肿。但话到嘴边又化作了叹息:“还行。你要摸摸吗?” 殷郊这下耻得连眼睛都涨出了血丝,目光躲闪,嗫嚅着不敢瞧他。姬发却步步紧逼,倏然将他浸透了湿汗的掌心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之上:“还是说,你嫌我脏?” “不!”殷郊怆然大吼,片刻溢出一行清泪:“我恨我自己没法护着你。害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姬发心中一热,旋即展颜:“都说了我自愿的。能换你一命,我觉得值。” 二人相拥着痛快哭了一场,将彼此心结解开,殷郊便不再抗拒姬发的触碰,配合无比地展开四肢,任他为自己清理身体。牢狱之中最为污垢,姬发有孕在身,正闹反胃,平日里连菜肴荤腥处理得不干净都会作呕,如今却不厌其烦,一连换了三次清水,才勉强收拾干净。 好不容易歇了口气,却见殷郊背对着他,肩膀抽搐不停,似是感伤,又像抽泣。姬发正欲转开身子,殷郊猛地抬起头,泪眼涟涟,目光中颇有凄楚与悲恸难绝之意:“你走吧!” 姬发这下哭笑不得:“刚收拾完就赶我走,你还有没有良心?” “父.......殷寿若是找不到你,又要动怒。我如今自身难保,不能再连累你!” “后天便是封后大典,按照惯例,一连七夜都要大摆筵席庆贺。他在聚仙阁,有苏妲己作陪,一时没空想起我。” 听闻苏妲己即将封后,殷郊登时怒火中烧,又是一阵大骂,姬发却摇了摇头,心静如水:“心怀恶念,妖孽自至。殷寿仰仗妖魔作乱,咱们就投奔神仙去!” 姬发此次前来,并非只是为了叙旧。他潜逃出宫,除了寻找父亲,还找到了混迹在摊贩中的姜子牙。 “他如今是凡人之身,法力尽失,帮不了你。可他那两个徒侄却法力无边,待他们从昆仑仙山赶回来,定能合力救你出去。” 姬发握住殷郊的手,郑重肃穆:“持封神榜者,唯有天下共主。殷寿残忍无道,你是大商唯一的血脉,也是下一个天下共主!” 殷郊微微愣神,须臾便不假思索道:“殷寿害死我的母亲与舅舅,我一定会替他们报仇!” 姬发拍了拍他的肩,正欲鼓舞,殷郊却徒然耷拉下了眉头,迷惘道:“可我不想当天下共主......等殷寿死了,我就离开朝歌,永世不再回来。” 姬发深知殷郊天性纯良至善,十八年来未受过什么挫折磨难,如今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击得心灰意冷,因此萌生怯意。可欲成大事者,断然不可畏缩逃避。他反问道:“大商就你一个太子,你不回朝歌,还能去哪儿?” 殷郊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跟你回西岐吧。” 当日在宗庙的几句无心之言,殷郊竟还记挂在心上。 姬发只觉得心头一软,一股热流蓦然涌上了眼睛,他撇开头去,压下喉头的颤音,故作轻松:“好呀,反正闪电一直是我在替你养,等一切结束了,管他什么封神榜,咱们先回西岐去。” “可我没去过西岐,西岐在哪儿呀,远不远?” 姬发倚靠着殷郊的肩膀,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在半空中虚虚画了一条直线:“这条河,是宫外的护城河,咱们先前总去那里洗澡,你还记得不。” “当然记得,还不是你想去,非得拉上我。” “总之,只要沿着那条河一直走,就会连上黄河。过了黄河有个孟津渡口,只要渡过去,便可抵达西岐。日后你若随我同行,天大地大,总有你的一席之地。” 殷郊攥紧了他的手:“好。” 掌心咯到了一件硬物,殷郊定睛一看,惊异地扬起了眉:“你的还在?” 旋即他便举起另一只手,他沦为阶下囚,珠玉尽除,唯独拇指之上,独属于太子的玄鸟玉韘熠熠生辉,与姬发的那枚互为一对。 姬发失笑,与他十指相扣:“这可是太子殿下赠予我的,还能弄丢了不成。” 殷郊叹息,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太子了。” “嗯。” “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他蓦然开口,姬发毫无防备,登时双颊绯红,笑骂道:“什么嫁不嫁的,你不是要入赘我家吗,应该是我娶你才是!” 他近来很少露出笑容,难得一笑,黑亮的眼眸便弯成了两颗月牙儿,羞涩之中难掩雀跃之情。殷郊瞥见,心中又是怦然一动,凑近姬发耳廓:“你要娶我也行。往后我便随母姓,不是殷郊,不是前朝太子,只是你的夫君。” 他们在泛着潮气的草垫之上傻傻地抱了一夜,抵足而眠,情到浓处,甚至可以忘记欲念,只想拥在一起,把满腔苦楚血泪都流尽。 殷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姬发的肚子,他在一炷香前才被告知,他将有一个孩子,亦或是一个兄弟。 但无论如何,只要是姬发的孩子,他都将视如珍宝。 “你会给他取名字吗?小名也没有?” 姬发摇头,坦诚相告:“没有.......一旦取了名字,就真的难以割舍了。” 前途一片渺茫,姬发甚至无法断定他是否能平安诞生。 殷郊俯下身,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小腹:“我会向先祖祈祷,愿他平安无虞地降生在西岐。” * 踏出地牢,清晨的冽风裹挟着初秋的寒意扑面而来,令人心神一清。 三名侍卫整装待发,鹄立于门侧等候。他们衣着朴素,丢在人群中也毫不起眼,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衣袖之上,均绣有象征西岐的金纹麦穗。 吕公望、辛甲、太颠。 这些天来,姬发始终不忘与西岐阵营联系。包括收留笼络南都旧部之事,也是暗中交予吕公望打理。 “少主!” 三人异口同声,以眼神代替所指:“此事可成?” “殷郊心思单纯,又顾念旧情,只恐难以下定决断。到时候倘若事情有变,你只管打晕了他,扛上闪电便是。” 姬发又问:“南都旧部可有回应?” 吕公望朗声答道:“少主的妙计果然高明,我将鄂顺生前与家人的书信给他们众人一读,他们便没了话讲,后来渐渐哭声四起......我想,应该有八九成把握吧!” “我的首要任务是稳住殷寿,其余一切见机行事。最重要的是拖延时间,耐心等待外援.......” 姬发想到什么,沉重地叹了口气:“倘若事情不成,你们尽管逃亡便是,一切由我担着!记住,一旦出了宫门,就永远离开朝歌,别再回头!” 他声音柔和,却有铿锵之意,三人皆是双目濡湿,双膝跪地:“尔等定当誓死守卫少主,保护西岐兄弟!” 微风和煦,姬发散乱的鬓发被轻轻地扬起。天色渐明,数道金光自地平线缓缓升起,灿烂夺目。 这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来朝歌八年,吕公望无数次目睹朝阳冉冉升起,又静静地看着它落回原处。 他们所谋之事,却堪称大逆不道,罪该万死。倘若事情败露,即使身死亦难以平息帝王之怒。 这一切,都值得吗? 吕公望在姬发明亮的瞳孔里找到了答案。 只要跟随少主,竭诚效力,此生便已足矣。 五年前一次随军作战中,他不幸落马,坠入深谷。原以为此生即将终结在这幽寂山谷之中,不料姬发带着几名兄弟寻了他整整一夜,终于在曙光初现之时,顺着沿途斑斑血迹,将他从生死线上挽救回来......此番小事,在姬发动魄惊心的八年长河里不值一提,姬发恐怕早已忘却,他却始终铭刻心底。 昔时因,今日意。 吕公望凝望着姬发的背影,如同凝望着初生的太阳。 虽千万人,吾往矣。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