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梦 二
兰梦 二
晚间,妙月再次站上一线天的绳索。夜晚的寒潭被风吹出涟漪,像刀客脸上的褶皱,一张月白色惨淡的脸。梅解语换了身衣裳,他的红袍在夜灯下更加鲜妍。赌博的、卖酒的、凑热闹的、一声赛过一声。 妙月经过白日的风波,再无紧张,梅解语在她眼里不过是个讨人厌的青年,而不是那个名震江湖的梅山首座。她屏住呼吸,旁人的争议声都不再重要。 白日她吃了敌不动我不动的亏,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落下风。故而,她先出手了。夜晚的流云在寒潭静静地倒影着,妙月出手的风划过梅解语耳畔,梅解语无刀无剑,却有暗器,风起,暗器的危险气息便全都涌了出来,这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暗器不是刀,劈砍神勇,暗器也不是剑,直来直往,那些虫般的小东西,如同模糊的山峦,如同重叠的屋檐,一道道,一叠叠,空气中处处都是机锋。 应妙月没有怕。这些机锋防是防不住的,冲上天的烟花难道可以用手将它们绚丽的华光尾巴摘下吗?唯有冲上一朵更绚丽盛大的烟花,才能将原先硝烟味的花朵比得黯淡无光。 因而,蛊虫爬出了妙月的口袋,伴随着一阵蝙蝠般嬉笑的驱使笛音,妙月划破了自己的手指。燕西门之战养出来的灵蛊,妙月送了一只给毒老,还剩下一只在她自己手中。以她的血为引子,其余普通的蛊虫吸了预先准备好的囊袋中动物血液,尚未解馋喝饱,与灵蛊一起爬了出来,以灵蛊为眼,化作一只小巧的虫蛇,在空中扭动腾飞,遇暗器而不伤,遇机锋而不死,直奔活人——梅解语。 梅解语腾挪之时,妙月御笛而控。这是中原武林许久没有的招式,当初石不名应对不及,梅解语一样震惊地无法招架。 妙月正得意而笑时,她不经意低头一看,这张寒潭又被风吹出了别的形状,妙月惊诧地看向四周,都在为她的招数所震撼。妙月耳边出现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再低头看,那潭水变得如一面深不见底的镜子——正是月水花镜。 现在?意识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妙月不敢置信,难道梅解语的飞镖上有致命毒药,她不知何时中了招,要见月老了?人家是见黑白无常,她见红线月老。 四周的人声都渐渐远去,天地帷幕只剩下纯黑,再睁开眼,眼前已不是讨厌的梅解语,而是阔别多日的月老。 妙月真是一点也不想见到他。每次见,都没有好事。 她也不太想起来月老的任务。身心疲惫的燕西门之后,她投入准备武林大会,平日和商艳云母女逗乐,刻意遗忘了这催人心肝的任务。只是偶尔兰提的刻度表上涨,她才陡然心惊。但每每她都能安慰自己,她和兰提相识不久,他已爱她至深,全心全意不过是时间问题,夏日未过,离来年还远。充实的练剑生活占据了她的身心,时不时蹦出来谢冰疑、梅解语,还有兰家众人这些人物,她够忙碌的了,于是,遗忘,是理所当然的。 月老此来,自然是看不顺眼她的遗忘。死结一日不解,牵扯进去的情缘线就越多。有些红线越缠越深,已经快成一个同心结了。可原本那个郎君,是结这个女郎,这个姑娘,又本该牵这个相公。好好的一一配对,纠结凌乱起来。 妙月认为这不关她事,她只是个无辜受牵连的凡人。以前受了很多罪,现在她既来之则安之,安安稳稳过点凡间的小日子。月老却出谋划策,旧事重提,又说什么明年到了,就让她忘却兰提,这不等于没收她的努力成果吗?修成正果那都是时间问题,月老少cao心。她有安排。 她正想挥手,让月老离她远点。再不离她远点,她就要想起来那些事了。很久以前,春寒料峭,初入江湖的恐怖和惊惧,她克服了。再之后,惊闻死讯,她知道,正缘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可她还是需要努力的那一个。嫉恨暗流汹涌,母亲的情况又岌岌可危,任何一点的安与稳,都是她调节自己的结果,她总抓着那个人的手,望着他的侧脸,然后心里默数三二一,烦恼就统统忘掉。 月老辩解道:“只有缘主你一个人努力正缘,这自然是不行的!小仙亦有尽绵薄之力呀。” 月老的努力,是指,兰提噩梦缠身。 对面这位狠心的红线神仙再下冰冷判词:自始至终,另一位缘主都心存死志。无论是几个月前他抱着必死无疑的决心,亦或是今天他闭口不谈他的身体状况,他的死志一直在。 妙月闭上眼睛,这正是她回避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死志铸成,是十年如一日的教诲打磨。改变死志之日,就是正缘修成之期。妙月听着,不大理解。 “一梦一世,做一次梦就是过一次人生。纵然醒来后,梦迹醒来后,消解无痕。可留在心里心中的情绪却难以作假。久而久之,潜移默化,他以为的铁律也会生锈腐化,他以为的金科也会消失噬尽。” 原来是努力在这上头了。 月老又摇头了:“可惜兰缘主偏偏心性坚定,难以说服。前次梦境发动,已纠缠他数十日,都收效甚微。此番叨扰,也是请缘主你看一看这次发动的梦境。问题出在哪里了?逃,可不是解决办法呀。” 入梦的法术让妙月真的成为了天空中的一瓣月牙,她悬挂在天边,默默注视着庭院中的一个孩童,那孩童正望着她发呆,可脸色却没什么表情,疲惫发恹的模样,莫说孩提神色,连一丝神采也不见。 幼年时的小曦,在等人。等到了谁呢?从他身后的桂花树边走出来一个白衣青年,妙月从来没见过他。看年岁,不像兰启有。而面孔却是兰启有的翻版,只是年轻了很多。端正、严肃。梦中的人不过是现实的投射。 是兰择。他说过,他梦到大哥了。其实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哥哥。 兰择死的时候也只有八岁,现在却是翩翩公子,背月而来,一身桂花香。他将一把剑交给年幼的弟弟,二人对月起剑。 兰提弱了很多,不仅仅是年纪的原因,还有剑招的改变。妙月自己学了剑,就看得出来这种微妙的差距。在现实之中,兰家举全族之力培养兰提,才将他的剑打磨成武林第一锋利。那么现在,兰择还活着。 年轻的少主,年少而承大任,年纪轻轻剑术超群,站在父亲身后,仪表堂堂,进退有度。都已不再是兰提,而是兰择。 亘古不变的月,悬挂在天边。兄弟俩坐在屋檐之上,眺望外面的世界。 兰提问哥哥:“大哥你今日随我父亲去了九雷岛,那里的心法武功是不是强我们很多?” 兰择只是摇头,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是鱼骨玩物:“海市上看到的,送给你。九雷岛没有桂花,只有珊瑚。一丛丛的展览,我看了却觉得没有丹枫山庄的秋色好。” “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是小孩,可我是哥哥啊。” 鱼骨玩物做成名剑的模样,摆在兰提的卧室之中。再过一段时间,被兰启为无声无息地昧下。 兰择是个太年长的哥哥,十来岁的差距不是一朝一夕就追得上的。一段时间内,武林恍如有两位盟主,兰启有强势,兰择又是兰曾未去世时指定的少主,兰启为落了下风,但他有妻子。兰择未去世,兰启有从未一蹶不振,他从未和石不名有过瓜葛。石不名不满春涧心法要分出去给大伯哥,给大伯哥的孩子,兰启为假装为难,却暗地里支持着妻子的决定,转身又逼起兰提来。 武林盟的责任和丹枫山庄的心血都摊不到兰提头上,他却仍然是个不快乐的孩子,更是个不健康的孩子。此时他得了咳疾,兰启为便忧心他一病要拖进度。他忍不住揠苗助长,兰提总是生病,又总是好不全就要爬起来硬撑进度,拖拖拉拉,便又病了。石不名常和他争吵。 兰择教养好,品行好,对所有弟弟们一视同仁,但是经不住长年累月的排挤。他与兰提也渐行渐远,兰提追着他的背影成长,可又追不上,追不上之时,他总望着冰凉的月影出神。 庭院中的影子多了另一个人。 “冷吗?”石不名握住他持剑的手,温柔地呵气。 兰提乖巧摇头:“一点也不冷。” “要不要吃东西,饿不饿?”石不名抚摸他苍白的脸,“好像又瘦了,吃一点吧。” 母子俩坐在炉火边,兰提捧着一碗雪梨汤发呆:“母亲,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追得上大哥?” 石不名替他擦了擦脸:“你不用追得上他。他没有春涧心法,我们只需要等他死。” 兰提低下头,妙月在窗边听到他的心声,假如他不想让大哥死呢,假如他希望堂堂正正追上哥哥呢? “我的儿,武林盟少主的位置迟早是你的,你父亲太急了。也不要管你们家的亲戚说什么,春涧心法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我不高兴了,你父亲都没得分。但是我永远会照拂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rou,我不疼你谁来疼你?我有的是耐心,你也要有。我们娘俩,才是彼此的依靠,其他没人靠得住,不是吗?别把自己逼太紧,好好长大,长命百岁。” 雪色衣裳的母子俩坐在一起,一身霜寒的兰启为从外面走来,见了兰提很是意外:“课业做完了吗?” “孩子病了。” 兰启为还要说些什么,他却在他的妻子前低下了头,他的地位全依仗她的心法,她已经发话,他便摸了摸兰提的脸:“明日再练。” 明日复明日,熬过了十年,兰择还活着,且活得好好的。兰启有过世后,他将父亲去世的责任全推给二叔不肯分享心法,叔侄关系一日差过一日。 此时的武林盟,成两分之势,一派人少,却忠诚,牢牢地依附着兰择,奉其为悲情英雄,只等他发号施令,便会提携玉龙为君死,另一派人多,却四分五裂,在兰启为的笼络下各怀鬼胎,存着看戏的想法,都在想兰启为什么时候抬他的亲儿子上位。 又是一年冬天。兰择带人回家。 妙月熟悉的兰提从落满白雪的枫树旁转过身来,毫无表情。兰择脱下他沾满血的袍子,递给剑侍。兄弟俩在兰启有去世后再也没说过话。 妙月正要揣测兰提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他轻声道:“我给哥哥你的孩子准备了周岁礼物。” 兰择讶异道:“多谢你。” “你也快到了成婚的年纪了,你……” 兰提摇头,将成色极好的金锁塞到哥哥手里,转身就走,他突然回头:“保重身体。” “你也是。” 兰择话是这么说,却将金锁沉进了路边的鱼缸。三日后,被喂鱼的兰提发现。雪花飘进鱼缸,他没有将金锁捞起来。 妙月无声无形地注视着一切,只是她料不到,接下来她自己会出场。 纸鸢飞逐的三月,一个单薄窈窕的少女初入江湖,少女掀起幂篱,露出了她自己的脸。她正仰着头看天,一派天真。妙月腹诽,她平时看起来这么傻气吗? 她和师兄师姐们走散了,误入一条无人的街道。她捡起地上的一张小报:“兄弟祸端……”此时兰择兰启为之争已经无法回头了。 一颗莲糖落到妙月的幂篱上,又滑落到手掌心。妙月握住莲糖,抬头看,是不认识的人——临窗而立的兰提。 初遇,和现实里截然不同的初遇。 兰提面无表情地摊开手,朝外弹了弹,说了两个字:“快走。” 妙月目睹自己立刻放下了白纱,飞快地走了。她刚一走,这条寂静的街道就爆发出金戈血溅的声音。妙月走出街道,回头看,已经有人头落地,看不清那究竟是谁的脸。 不仅仅是人头看不清,一切都看不清了。妙月猛回神,眼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梅解语的脸又清晰了起来。 妙月的笛声又起。灵蛊得令,随笛声舞动。 那阵笛声如梦如幻,穿透瀑布的水声,穿透寒潭的飞镖光影,蛊虫舞动如银蛇。 梅解语避不开飞腾的蛇蛊,怦然落水,溅起的水花激起妙月的神志,她完全不看梅解语,转头看岸边的众人。 他梦不下去,她也看不到更多的后续。他重复着梦境,一场接一场,直到月老忍无可忍,为他再次更换新的梦境。出口就在那条街道,密令也是脱口而出的快走,解困的方法悬系在唯一的命定之人身上,命定的人已经出现,可是他却无法突破梦境。 死结纠缠的症结是否就在此,而妙月对此已经有答案。她愿意做他的出路。 掌声雷动,都在为她庆祝。她找到他了,就在灯下,手里有新鲜的菱花,在万盏灯火下为她鼓掌。梅解语上了岸,从对岸向她遥遥一拜。这都是很短暂的时间里发生的事,可是梦中神国已过八千天。 妙月深呼吸一口,她看到兰提朝她挥了挥手,就纵情享受此刻的胜利吧。妙月轻快地飞下一线天,不着急找兰提,先追着梅解语:“梅首座,你输啦!” 不等梅解语反应,妙月已经蹦跳着到了手持菱花的人身边,不管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多少双耳朵在听,她扑到他怀里:“兰君,我赢了。我还要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