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哥哥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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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宫药房内草药蒸煮的气雾氤氲,房门紧锁,一室昏暗,只有明堂内古树渗下来点点日光,映衬着药房顶上悬挂的数十个奇形怪状的灯笼——是每年上元节之时,宫尚角给他带回来的,一年一个。 宫远徵总是喜欢那些不同寻常的、被游客挑剩下的古怪灯笼,一如他这个人一般。幼时的小小孩童总是被下人说是古怪,少言寡语,行事乖戾,彼时宫尚角的风评也同样不好,他年少轻狂,锋芒太过,于是也有人说他高高在上,不把其他宫门放在眼里。 后来宫尚角也曾想过,那时宫焕羽、宫子羽两兄弟和善,宫紫商大大咧咧,都是极好亲近的对象,但为何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就像是认准了他一般,只愿意靠近他,天天跟在他身后,唤他做哥哥。 可能在宫远徵眼中,他也是那一个古怪的、不被人接受的灯笼…… 所谓兄弟,他们从来的同一种人。 清俊的少年闭目躺在席榻上,身着白色中衣,发丝平整。脸上、身上都干干净净,如果不是那小脸上苍白到冰冷的肤色,可能会让人以为他正在安稳酣睡。 少年的左手被纱布包裹地严严实实,连带着手腕上自己割破的伤痕也被换上新药,平放在身前。床榻边,另一只完好的右手被一双大掌紧紧握住,片刻不松。 宫尚角双目泛红,湿润后的甘涩让眼睛格外不适,他却不敢眨眼,更不敢休息,总有种只要他稍离片刻,少年就会消失不见的惊恐感。 好不容易强敌被打倒,好不容易宫门迎来安稳,他以为他保护好了弟弟,谁知原来一直是远徵弟弟在默默保护他。 “阿徵,怎么哥哥醒了,你又睡了?” 宫尚角轻抚着宫远徵的脸颊,在那双失去颜色的嘴唇上啄吻一下,这一天,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这么做了,但总也无法让那双软唇染上丝毫温度。 “那天你叫了哥哥那么多次,让我睁开眼睛,我都听见了,但是哥哥当时太累了,所以没有回应你。远徵是不是在怪哥哥,所以现在也闭着眼睛,不回应我。那……轮到哥哥来叫远徵好不好?远徵是不是也能听见哥哥的声音?” “远徵弟弟,徵弟弟,阿徵,小徵,我的宝贝,我的小狗,远徵小朋友,阿徵,阿徵……” 宫尚角的声音既沉又轻,向来冷漠的唇齿溢出柔情万分,像在哄小孩似的,头贴着宫远徵的脸,喃喃地叫着。 “我们小狗怎么最近老是喜欢睡觉,是要变成一只小猪么?阿徵可以生气,可以不理哥哥,但不要不理哥哥太久好吗?不然哥哥就一直叫你的名字。” 黑衣男人半靠在床檐,无尽贴近少年的身躯,头与头,脸与脸相贴在一起,发丝交缠,鼻息相融,以此感受着宫远徵微弱的呼吸。 “远徵,阿徵,阿徵……” 宫门的冬天山寒水冷,雪已经下过好几场,房檐下挂着一排冰柱,是冰雕玉砌的美景。山谷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反而一下子沉寂下来了。年轻的执刃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继承了父亲的位置,承担起哥哥的责任,将偌大宫城管理地齐齐整整,有条不紊地进行重修工作。 与之相对的,之前管理宫门杂务,外出巡查的角宫倒是许久未见人影,与徵宫一起门庭空荡。旧尘山谷外有谣言传出,称宫门与无锋斗争终于胜利,斩杀无锋四魍,重创无锋内部,但与此同时宫门也死伤惨重,角徵两宫主位被害,此后再无人动摇羽宫地位。 此等流言虽被宫门严令禁止,但总归抵不过闲人的悠悠之口。 “今年冬天怎么这么冷清?” 金繁给在门外看梅花的宫紫商披上外套,马上就到辞旧迎新的年节了,徵宫和角宫却已经空了快两个月,宫紫商日日派人来打扫,还自作主张地在徵宫门外移栽了一排梅花树,说要增添点人气。 金繁都可以想见,日后那小祖宗若回来看见这一副光景又会是怎样的气急败坏。 “马上过节了,一定会好起来的!宫门会团团圆圆,一个人都不会缺。”宽厚大掌扶住身前人的肩膀,给予温暖慰藉。 “子羽呢?” “执刃又去后山了。” 宫紫商闻言并没有多少惊讶,自大战过后,前山和后山之间的禁制在大家的默认之下,没有以前那么严格,宫尚角早早带着宫远徵去后山雪宫休养,宫子羽这段时日除了呆在前山处理宫门事务以外,也几乎日日去雪宫看望。 “那……” 金繁似乎看出了大小姐想问什么,也叹了口气,摇摇头代替回答。大战后,受伤的花公子和雪公子都已无大碍,唯一还未苏醒的就是被众人牵挂的徵宫那位了。 后山的瘴气迷雾要远远浓重于前山,但在雪宫内院深处的寒潭池边,灵石活水,奇木寒冰,地脉的涌动盖过了瘴气毒气,除了气温低寒以外,是难得的滋养圣地。 这些日子在外面消失的角徵两宫宫主都安居与此数月,宫远徵脉象平缓下来,但一直未曾苏醒,少年睡了多久,宫尚角就在这里寸步不离地守了多久。 黑衣男人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身着白衣昏迷脆弱的少年,为他换衣,擦洗,煎药,喂药,跟他说话,宫尚角前半辈子的话都没有这几个月来的多,他日日坐在弟弟床前,把那张巴掌小脸看来看去,一双修长手指数来数去。 一边叫着弟弟的名字,一边跟他不停讲着话,有时是回忆两人的过去,有时是分享宫内的新事物。时日悠长,但在这寂寥雪宫,有宫远徵为伴,宫尚角似乎感觉一切流逝都淡去了,有种恍然就是这辈子的错觉。 “远徵,方才你子羽哥哥又来看你了,但是远徵今天气色很好,很漂亮!所以哥哥不愿让你见他,找了个由头就把他诳走了,而且他每次过来叽叽喳喳的,远徵会不会也觉得有点吵?说起这样,那宫紫商来的时候,倒是更吵,我每次都有点犹豫,既怕他们把你吵烦了,打扰你休息,又盼着他们把你吵醒才好,让我的远徵从床上跳起来,像之前一样,指着鼻子把他们大骂一顿,什么也不用管,都有哥哥给你撑腰!你这个小懒猪呀,实在睡得太久了……” 宫远徵的左手依然包着纱布,但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宫尚角执起少年完好的右手,放在唇边亲吻,这样的动作,在弟弟昏迷期间他已经做过千百次了。 “哥哥jiejie们都在等你醒来,宫子羽日日来看你,哥哥还有点吃醋,我以前一直不想你和他们多来往。只不过现在又一想,我的阿徵还是个孩子,长得漂亮又可爱,本该就是众人疼爱着长大的,独吞你这么久,是不是哥哥太自私了。” “马上就是年节,今年远徵已经成年,此次我可以带你出宫门玩耍,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外面吗?旧尘山谷年节时比上元夜还要热闹,若是不喜热闹,我就带你去乘舟泛湖,饮茶煮酒,这样也很好。” 眼眸微阖的男人似乎想起什么,露出一丝清浅笑意。 “远徵,你还记得小时候偷偷藏在哥哥的兵器箱中,出过宫门一次么?其实那次我早就发现你了,你用那把我送的短刃,把箱子撑开一角,偷偷往外面看,就是不知道自己头上的小铃铛响个不停。太过明显了,旁边的金复想提醒我,又不敢上前。我知你少年心性,对外面的好奇是阻拦不住的,所以假装不知,就这么带你去山谷附近转悠了一圈。也不知道那次你瞧见了多少热闹,值不值当后来去长老院跪的那一夜。不过也无妨,以后都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看,哥哥陪你去看,我们以后时间也很多,阿徵想去哪里都可以。” 男人话语低沉,磁性的嗓音像是在讲故事似的有种娓娓道来的悦耳,慢慢地轻轻地分享着平时总不经意的日常。 “宫子羽当了执刃,好在他做得不错,我也能放心了。远徵不要多想,也不用为我遗憾,不过,远徵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看出来了,哥哥其实……一直都无意于那个位置,只不过是责任使然,如果没有他人,那只能是我。所以远徵才会不计代价去救宫子羽吧,也是为了我,是么?” “对了,他说在宫外发现一处草药的生长之地,有许多珍稀的草药种类,这个我虽不懂,但我想远徵肯定很感兴趣对吗?待你醒来,我们就一起去看看。” “月长老也说了,他还等着跟你交流一下出云重莲的种植之法。只是答应哥哥,决不能再用那么危险的方式去喂花了好么?也决不能再用以身试药的方式炼毒制药了,他们为你诊脉,说你身上带有百余种毒素,虽然你能自己调配解药,但终归余毒残余对身体无益,长此以往,有极大可能年岁不永。远徵,哥哥听到这里的时候,真的很害怕。” “远徵当时也是一样的心情吧,那年我意外受伤,醒来的时候你就守在我床前,哭得眼睛都红了,那些无知下人总说我们远徵是没有心,不会哭的孩子,但哥哥见过你的好多眼泪,都是为我而流的,是哥哥太坏了,我怎么这么坏?总惹我们小狗掉眼泪,以后都不会了,好么?虽然那时我曾告诉过你,生死在天,从不由人,也无需害怕,但你就当哥哥说了假话,因为……哥哥现在是真的害怕了。我们远徵定要长命百岁,健康安泰才行,不然即便要我下地狱去跟阎王爷抢人,我也是做得出的。” 高大的黑衣男人说着跟阎王抢人的狠话,语气却是沁出水似的柔情万分,两篇薄唇疼惜地吻过少年根根修长指节,又俯身轻柔地印在少年脸颊边,嘴唇上…… “这么多年,我都把宫门的重担背在身上,拖累你也和我一起,明明是个未及冠的小孩子,却活得这么辛苦,这么累。为了保护哥哥,保护宫门,把自己弄成这样!远徵,你是最不该受伤的那一个,都是我的错,但是你要知道,在哥哥心中,宫门固然重要,族人固然重要,但什么都比不过你,你才是最重要的。” “你睡得太久了,这几天大家都有点慌乱,月长老和医师们都说,你有可能醒不过来。远徵,哥哥不信!我的小狗这么坚强,又勇敢,有韧劲,那么多次锥心刺骨的试毒试炼都挺过来了,宫门的敌人都打倒了,以后都不会再有危险和争斗,怎么会在这种的时候……” 耳畔低沉的嗓音似是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是宫尚角从不会轻易示人的脆弱。男人的片刻崩溃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对着近在咫尺却随时会消失的少年,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远徵,远徵,哥哥接受不了,能不能给哥哥一点提示,咱们远徵想什么时候回来?哥哥太想你了……” 屋外雪花片片落下,带着冬季的寒意,带着无言的期盼,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寂寥绝望。雪重子端着药,终究没有踏入房门,脚步微转无声地离开,给兄弟二人独处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