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私奔
1.私奔
一九九一，香港。 又一次红月当空，像一张脸孔立在车窗前，巨大无比。 它越来越近，挤压她，驱逐她，碾碎她，让人无法呼吸。 孟美珍握紧方向盘，缓慢压下脚尖，深踩油门加速逃离。 雨后路面湿滑反光，平治跑车穿过迷雾向前疾驰，随时有失控可能。 心脏要跳出胸腔，右臂一颤车头偏离主路，从前方出口下道，往九龙启德国际机场方向行驶。 出门前电话联络好，陈世南会在机场第一个路口等候她，两车汇合即刻出发，不在机场逗留，用最快速度登上最早那趟航班，飞往夏威夷。 从此天高路远，人海茫茫，人生全由自己做主。 他贴心地为她准备好假发墨镜和风衣，稍后便可换上，再也没人能够找到她。 四月，是春天啊，港岛晚风有雨微凉，夹杂太平洋的咸腥，仿佛自由味道，令她清醒又着迷。 女孩再也忍不住唇角笑意，这是今晚唯一的甜蜜，是她守候已久的浪漫。 凌晨四点，所有人都在睡梦中。 孟美珍特意挑半夜离开，没带任何随身物品，一身宽松白裙像睡衣，穿羊皮底软鞋，就算被人逮到，也可以狡辩说是睡不着逛花园。 瞧，多聪明，借口早已经想好。 轻轻推开花园侧门，绕过狗屋和佣人楼，躲在树影花丛下，脚尖踮起跑出院子，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从半个月前起，每次回家都将车停孟园后门坡道，掩人耳目让人习以为常，就是为了今天顺利出逃。 还好，还好，没有人发现。 她轻抚心头，精神高度紧张，终于穿过第一个路口，拨动远光灯闪两次，快速扫一眼后视镜。 后车从路口驶出，闪灯回应。 是他，约定好的信号。 她放下心来，放慢车速，深呼吸稳住颤抖的指尖，将注意力拉回驾车上。 机场夜晚灯火通明，第一趟航班将要苏醒。 她找到隐蔽处停稳车，从车座底下摸出一早准备好的证件，下车打算与陈世南汇合。 嘴角笑意还未隐去，手腕被人紧紧握住。 “孟小姐，这时候了，你和我演哪出。” 孟美珍蓦地抬头，神情崩裂，“你怎么……” 男人高大凶悍穿笔挺西装，偏偏架一副金丝眼镜，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但语气轻慢。 他没有在问她，而是质问她。 “你想问什么？”高华闷笑两声俯视她，“我怎么会来？还是想问……怎么来的是我？” 她垂下眼，下意识攥紧手中证件。 没有留意跟随来的后车，只听见后车开门关门，砰一声响，余光瞥见走近的身影，她还沉浸在计划成功的喜悦激动中，没有留意到任何异常。 没有留意到来的人不是陈世南。 到底是哪里出错？ 孟美珍身体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高华抓住她手腕往胸前带，她立刻跌入他怀抱，手指一松，证件落入他手中。 他轻松接过，手臂绕到后腰困住她，一页页慢慢翻过护照和机票，脸上阴沉沉，却贴住她耳畔缠绵，“香港飞檀香山，关岛转机，行程如此颠簸还要一天一夜，珍珍，你怎么肯受这种委屈？” 他嗓音又低又慢，每一句都像审判，缓缓勒住她。 “别这么叫我！”她崩溃大喊。 “那要怎么叫？高太太。”他戏谑，手掌抚上她纤弱的脖子，微糙指腹贴住细嫩肌肤划圈打磨，好像下一刻就要动手掐死她。 孟美珍轻轻颤抖。 她无从解释，这是她的未婚夫，天亮后就是婚礼，孟高两家达成商业同盟，半岛宴席大摆三天，遍邀本埠名流。 老派豪门和资本新贵联姻，一个要钱一个要门楣，真真是天作之合。 她没有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美德，婚礼前夜与人私奔，计划周全筹谋已久，眼看要成功，却被高华当场逮住。 高华懒洋洋掀起眼皮，“美高在那边有分公司，我为你安排行程好不好，随行家佣服侍，一定妥帖周到。” 美人垂着乌溜溜的眼仁不敢看他，黑压压的羽睫像候鸟翅膀，轻轻震颤，掀起巨浪滔天堪比十二号风球。 高华有一瞬怔痴。 孟美珍又镇定下来，又不是被捉jian在床，有什么好怕？ 她终于抬眼，要推开他，骂道：“你痴线啊！” 名门千金也会骂人。 全当她恼羞成怒。 他笑一笑回过神，仍抓牢她手腕不放，上前一步将她抵到车尾，高大身躯笼罩她往下压，“他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 她眼神闪烁，脸上表情丰富多彩。 “说话。”高华忽然冷下脸，态度强硬。 她屏住呼吸，眼里溢出层层水光。 “来，跟我回家。” 他又放柔声音，贴近一步张开双臂拢住她，手掌扶住她后脑，温柔地揉乱发丝,“你乖一点。” 男人呼吸热烫，体温隔着衬衣和丝绸传递，心跳都要贴住她，古龙水像某种麻醉剂，随他吐息缠在她耳后，侵略又嚣张。 像是中了毒。 孟美珍浑身刺痒退无可退，后腰靠住车身，软软地往后仰，侧过脸小声道：“我不要。” 她雪颈纤长，脉搏跳动出一阵阵清淡体香。 他脸垂得更低些，深嗅她颈侧香味，又没有真的贴上去，鼻尖蹭过她耳珠，像是等待，更像是磋磨她的耐力。 她轻轻颤动，呼吸急促，软腰撑不住，终于倒下去。 他眼疾手快扶稳她，掌心抚摸她后背，替她顺气，“别怕，别怕。” 她哭起来。 美人落泪最是养眼，他静静等待欣赏。 世界仿若无声电影，变成三十年代黑白片，灯火黯然，万物失色，只有她美艳绝伦，星光下闪耀光芒，眼泪似珍珠，颗颗滚落他心中。 是他的珍珠。 要不是—— 算了，他愿意为她再忍一忍，终于善心大发退开半步。 孟美珍双腿发软，扶住车身勉强站稳，抬手摸摸guntang的脸颊，又往后梳拢长发，含羞带怯低下头，欲言又止。 又凶又爱哭，发脾气也像撒娇。 “想问就问。”男人好像消了气。 “怎么是你。”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不论是哪一种，都不希望发生，问出这话也只是想求证，或是排除掉哪怕一丝让人心碎的可能。 他偏偏要击碎她的幻想，“陈世南将你……” 讲到这里，高华眼尾牵动一下，斟酌道：“他将你的行踪计划都卖给我，而我只是提供一个合作意向，尚未有分文付出，甚至没有书面承诺。” 一张空头支票，陈世南就将她卖个彻底。 孟美珍肩膀猛地一抖，仰起脸看向高华，声音却低下去，“不会的，不会是他，这不可能。” 谁都有可能泄露消息，她身边的佣人司机家庭教师，或是孟家的管家也都有嫌疑，这些人靠分析她言行动态得到她的意图，但不会是陈世南，他不可能出卖她。 青梅竹马长大，随她赴美念书相亲相爱，回国就要履行婚约，孟家只是遇到一点资金难题，陈家立刻变卦悔婚。 两家儿女分手，各自订婚。 原本以为这样就是结局。 孟美珍的婚礼近在眼前，是陈世南主动要和她私奔，情真意切下跪哀求，逃婚计划和路线都由他设计，他怎么会出卖她？ 她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女孩双目通红瞳孔震颤，握紧拳头，仍说：“我不相信。” “你相不相信都没有意义，这是事实。” “我凭什么听你一面之词？”她甩开他要往候机楼走。 他拉住她，“干什么？还要去找他？” 她用尽力气往前冲。 “不肯信我？” 她甩开他的手。 他紧跟上，从背后扣住她肩膀，“那种死扑街也值得你放弃一切？” “你凭什么骂他？” 二十出头，正是青春无敌，真爱至上，怎么肯听别人骂男友，她眼泪横流激动起来。 “你凭什么骂他？你拿出证据来啊。” “证据？”他冷笑，“别人骗你，你找我要证据？找你丈夫要证据，证明你情夫清白？” “什么情夫？你有没有教养？请你讲话礼貌一点！那是我男朋友！男朋友！记住了吗？”她不冷静，口不择言胡搅蛮缠，揪住他衬衣胸襟用力摇晃。 “我们本来都要结婚了，都是你，都怪你，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 她轻易撕开他绅士伪装，一句话就能触怒他，让他像个后生仔，理智混乱风度尽失，和小女人站在街头拉扯争吵，让过路客指指点点。 咦，这男人斤斤计较好丢脸。 高华忍无可忍，单手握住她两只手猛地拉进胸膛，另一手绕到她臀后托住，单臂将人抱起，怒吼：“你闭嘴！” 位置变动，他扬起脸，她高一头，望向他幽黑眼中，被凛冽冷意镇住。 两两相望，莫名情绪涌动，胸脯起伏，一时竟都忘记言语。 她身体腾空，果真不敢再闹，抿紧唇呜呜出声，眼泪又落下来，小小声哭累了，软成一团挂在他身上。 “你记住，你是我太太，没有什么男朋友。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他抱住人往车里塞，“我原谅你，回家！” 她还没坐稳便挣扎往外跑，“就算是他骗我，我也要听他亲口说。” “你非要这样？”高华被她激怒，点点头，“那么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