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一)一捧雪
他一直想知道,“道”,究竟是什么。 他的师父曾说过,天即为道,天亦有天之道。 他读过很多晦涩难懂的文字,但还是无法从缥缈虚无中找到其中关窍。 修道,修道…… 他决定去尘世间走走。 在离开师门的那天,他的师父对他说:“道存于万物之间,万物有道,道却不可寻,而人之道,在于心。” 他是修道之人,可在这之前,他也是一个人。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依旧不知什么才是他的道。 这天,他遇见了一名少年。 少年正在打磨着手中的一块白玉,似乎察觉到了他,又似乎没有。 他静静地看着少年的动作,从白天,到黑夜,又从白天,到黑夜。 第三天早晨,那名少年才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了头。 “你在看什么?”少年问他。 这里的语言和他并不相通,不过在这里呆了数月,他多少还是学会了用他们的语言进行交流。 他说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少年挑了挑眉,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眼中露出恍然,“原来是个道士……你说的他们,是指什么?” “那些凡人。”他答道。 “凡人?”少年对他的语气感到不满,“你我不也是凡人吗?” 他有瞬间的怔愣。 此番从道门踏入俗世,虽不至于瞧不起那些普通人,但也难免会有高人一等的优越。 别人恭敬地唤他一声“道长”,他点头回应,便觉已经足够算是尊重。 他忽然笑了,“你说得对,你我也都不过是凡人。” 少年轻哼一声,神色缓和了三分,“坐吧。” 檐下的八角风铃晃晃悠悠,在晨风中碰撞出古老而苍凉的声音。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少年再度拿起了刻刀。 他盯着少年手中已然成型的玉牌,此时少年正在上面刻画某种繁复的图样。 他摇了摇头。 少年却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继续问道:“听说你们道士若要得道,得需断情绝欲?” “师父是这样说的。”他答道。 “唔,有意思……”刻刀在少年的手中旋了一圈,“你的话,有点难啊。” 他皱了皱眉,“为什么这样说?” “感觉。”少年咧嘴一笑,蜜色的皮肤显得他的牙齿格外洁白,“我叫索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青寂。” “我问的是你以前的名字。” 他微微眯起双眼,思索了一会儿,在拜入师门以前,他的确有另一个名字,“吴邪。” 索南眸中多了些许兴味,他晃着脑袋,念道:“繁华没青白,寂寂如残夜。可怜情百转,哪得堪无邪……” 刻刀在玉牌上落下了最后一笔,吴邪看到在那纹路之上有金光乍现,瞬而隐匿,再看之时,便只剩下极度的光洁,好像从未有人在上面雕刻过一般。 “这是七情锁,有聚魂之效。” “那为什么要叫七情锁?” “本来不叫这个名字,”索南挑了挑眉,“那符文也是我突然想到的……专门针对你们这种断情绝欲的道士。” 吴邪心中浮现出微妙的不悦,还没等他开口,索南又道:“你不该待在这里,你该往东边去。” 少年望向冈仁波齐终年不化的峰顶,露出朝圣者般虔诚的眼神,“天神早已赐下所有人的命数,你的命数,在那边。” 吴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东方,也是一望无际、连绵的白。 ———————————————————————————————————————————————— 吴邪离开的时候是暮春,等他一路向东抵达长白山的时候,将将入冬。 山脚下有一个不大的村落,有好心的妇人拦住了吴邪,告诉他这个时候已经不适合进山了。 也许是受到了索南的话的影响,吴邪换下了原本仙风道骨的装扮,也没再听过别人喊一声“道长”,如今被当作普通人倒也在情理之中。 吴邪并未多做解释,谢过那妇人之后便自顾往山上去了。 “哎哟,这娃子是要上去送死么?” “他想死你管他做什么?瞎cao心……” 愈往上,山风愈加猎猎,不出三日就会迎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风雪。 吴邪落下的脚印越发深了,他望向前方,雪光映出刺目的白,他不知道此行的终点在何方。 他又走了两日,期间他想了许多。 师父说,修道之人,修的是道,逆的正是命数。 可是偏生,他又在寻他的命数。 他理应是该避开的。 世间又哪有那么多理应,世间更多的是但是。 “啪!”突然一个雪团打在了吴邪的肩膀上。 他抬头,只见那纤细的桦树枝干上正坐着一个白衣小女孩,她从旁边的枝头又扒拉了一团雪,抬手似乎又要往吴邪身上扔。 “等等!”吴邪出声止住了她的动作,“你为什么要扔我?” 女孩莫约四五岁大,rourou的小脸像个精致的雪团子,只是那黑眸显着和她年龄极度不符的空洞和淡漠。 她没有说话,握着雪的手却是放下了。 吴邪眉头蹙了蹙,他当然不会以为独自出现在这里的真的会是个寻常小姑娘,不过他没有察觉到她身上的妖气,想来应不是什么山野精怪。 就算是,捉妖也不属于他的业务范围。 “你为什么要扔我?”吴邪又问了一遍,这次还多了一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你问题真多。”小女孩开了口,大概因为生理原因,即便是清冷无波的语气,听在吴邪耳中依旧软软糯糯。 “前面是我的地盘,你不许去。” “你的地盘?”吴邪稍显惊讶。 回答他的是一个雪团。 “为什么又扔我?”他拂去肩上的雪碎,眼中尽是不解。 女孩歪了歪头,“为什么?理由很重要吗?” 吴邪似乎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他们一上一下地对视着,彼此都没有出声。 第三个雪团打下来的时候,吴邪侧身避开了。 “你不能这样随便丢人。”吴邪颇为无奈。 “你不生气?” “嗯?我为什么要生气?” 女孩龇起牙,做了个奶凶的表情,“那只狼会生气,它会冲我吼。” “狼?那你也是狼吗?” “啪!”第四团雪。 吴邪摸了摸鼻子,看来不是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盯着女孩又开始搓雪团的手,预判着她扔下来的方位——不过这树上哪来这么多雪? “你问了很多问题。” “嗯……你是谁?”吴邪挑出来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姜之离。” “这是你的名字?” 女孩点点头,“我只知道我的名字。” 吴邪想起了他曾看过的一些典籍,天地孕育的生灵往往在诞生之时都会被赋予一个名字。 他盯着姜之离看了好一会儿,“难道你是山鬼?” 姜之离似乎有了一点兴趣,她问道:“山鬼?那是什么东西?” “大荒九禹,有犄角艳容者,生于山阿,使木石兽鸟,是为山鬼。”吴邪背出了不知从哪里看到的话。 姜之离的表情略显苦恼,正当吴邪想着她是不是没有听懂的时候,便见她摸着头顶,说道:“我没有角。” 吴邪眼中染上笑意,“不过是传说罢了,也不尽真实。” 姜之离唔了一声,“那我就是山鬼了。” “那小山鬼,可以让我过去了吗?” “不行。” “为什么?” “你要是过去了,那只狼会很生气的……你为什么偏要过去呢?” 吴邪想了想,其实他好像也不是非要过去,就连他到这里来都显得毫无理由和目的。 正他在犹豫的时候,姜之离忽然从树上落了下来,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轻软而冰冷,像是接住了一捧雪。 姜之离勾着吴邪的脖子挂在他身上,“你带我走。” “这是命令?” “你想拒绝?”姜之离拽了拽他鬓边垂落的头发,“那你就过去,我让它咬死你。” 吴邪轻笑出声,眼底蕴着水般的温柔,看着姜之离倒真的像在看小孩子。 他问道:“它很凶吗?” “很凶很凶,而且总是在生气,我不喜欢它。” “所以你想让我带你走,是因为我不会生气?” “对呀。” 吴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我带你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