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十一)七情锁
泡在水池里的姜之离清醒的时间微不可计,她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多少日月。 偶尔她会忘记吴邪的死亡,会埋怨他怎么还不来救她。 偶尔她也会想起那个颠覆了一切的夜晚,会担心青铜门后的麒麟,担心吴邪消散的魂魄。 偶尔她还会想到那只狐狸,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等他们回家。 她的思绪混沌沉浮,真真假假,她甚至开始错觉鏖山是一场梦,她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又过了一个百年,姜之离终于再度呼吸到了干燥的空气。 寒风猎猎从她周身刮过,她被寒意激醒,这只是细微的寒意,相比水池中的那种寒根本不值一提,她有了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身下传来颠簸的感觉,似乎是在马背上飞奔,她发觉自己身后坐着个人,她依旧睁不开眼睛,但是可以隐约感觉到身后之人身上似有若无的熟悉气息。 她循着热源往那人身上靠了靠,“麒麟……” 张启山根本没有听到她细蚊般的声音,他浑身是血,紧抿着唇角,疯狂调动着自己的记忆寻找着摆脱追逐的路径。 张敬慈前日去了镐京,他这才有机会同残余的部下闯入张家楼将姜之离救了出来。 八年前他为了去寻那器一路往西,途中却遭遇了山崩,他开始以为那只是意外,三个月后他在一家农户家中醒来,传信回燕地才发现了摆渡人的背叛。 在张敬慈眼中就是他张启山的背叛。 燕地乱成一片,他暂歇了联系旧部的心思。 那场山崩导致他一队人马皆坠入悬崖,他摔断了双腿,还伤到了脑子,据救了他的农户所言,周围并没有发现其他人。 由于此地救治条件有限,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年半才再度站了起来,若非他身上值钱的物件还没丢失,这户人家怕也是早就不顾他的生死了。 其间,他回想起了山崩之前那声突兀的闷雷,意识到他所遭遇的并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一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开始谋划的谋杀。 所幸在半年前他重新和他的副将传递上了信息,不过保险起见,他依旧没有暴露自己的位置。 他现在身处楚地境内,张敬慈的势力想要探入此地暂时还不容易,但手眼通天的摆渡人他不得不防。 他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更想不明白摆渡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几乎是朝夕之间,他便半点征兆也没有地从人上人变成了落水狗。 随着他的疑惑而生的是滔天的恨意。 恨摆渡人,也恨张敬慈。 他的确存有不断往上爬的心思,但是无论摆渡人如何在他耳边念叨,他始终没有生出过取代张敬慈的想法,他是野心家,但不是白眼狼。 他恨的是张敬慈在摆渡人出现的时候,甚至没有任何调查的动作就听信了祂的一面之词,仿佛他这几十年来的付出和忠诚对于张敬慈而言就是一个从来不曾入眼的笑话。 待他得知了那日摆渡人带走了姜之离的消息后,好像找到了眼前杂乱线条的一个线头。 他不怕耗费大量时间东山再起,却害怕一直处于他掌控之外的摆渡人又打他个措手不及。 如果说有谁能帮他对付摆渡人,他所能想到的只有姜之离。 他想起了在长白山上姜之离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的模样,那种鲜活的、带着浓厚情感的模样,他低喃着吴邪的名字,忽而嘴角勾起,她有软肋。 他在燕地多年的经营已经被摧毁殆尽,关于张敬慈和摆渡人更多的消息无法再探听,他让保下性命的亲信旧部撤出了燕地,等副将同他汇合后便继续向西而去。 终于他在高原上的一位灰袍僧手中换到了一块光洁的玉牌。 僧人说此物名为“七情锁”,以生魂为引,置于养魂树中便能聚养魂魄,待养魂树开花之日,便是魂魄重聚、再入轮回之时。 张启山问他为什么叫七情锁,僧人告诉他,凡改命之术皆有代价,七情锁的代价就是会将那抹为引的生魂以及所聚魂魄的一魂一魄封锁其中,直到机缘恰至,人世七情——喜、怒、哀、欲、爱、恶、惧齐聚,七情锁才会解开,让其中魂魄重归旧位。 此后张启山改名换姓回到楚地,成为了楚国公的幕僚,三年后,他竟在楚地境内一座深山的山洞中发现了一棵垂死的养魂树。 那养魂树的枝头已经结出了两个红果,传言养魂树只会开花,唯有濒死之际会结出枝头果,将所剩的灵都灌入果中,让果成为新的养魂树的种子。 然而那红果又是绝佳补品,于是养魂树的种子往往都是入了人腹。 等张启山再度有能力和张敬慈勉强碰一碰的时候,距离他离开燕地之时已经过去了八年。 张启山环着姜之离的左臂被她冰块般的体温冻得已经没有了知觉,他把人带走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看看她到底是死是活,若早知道她在张敬慈手中竟受的是如此非人的待遇,恐怕根本不需要他费尽周折去寻那七情锁她便会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了。 身后兵戈相撞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勒紧缰绳转了个弯,一炷香后他望见了前方泛着波光的河面。 他停下马,这才有功夫探了探姜之离的鼻息——幸好还有气。 副将——此时的身份是张启山的护卫,等在河岸边,匆忙引着两人上了一艘不起眼的货船。 张启山身上的伤多是张家楼里的机关所致,那些伤都带着剧毒,随行的医师一筹莫展,急得额头都渗出了汗。 张启山挥挥手,好歹他也曾是半个张家人,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并不算担忧,让医师先去看姜之离的情况。 没想到医师看过之后,那渗出的汗多得都凝成汗珠滴了下来。 “大人,这姑娘怕是遭受了放血的极刑,身子亏空至极,怕是……怕是……” 张启山皱起眉,扫过姜之离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庞,这副脆弱得似乎随时都会碎掉的模样和他的记忆大相径庭。 他不禁开始思考她到底有没有本事帮助他去抗衡摆渡人。 几番思虑过后,他道:“既然缺了血,那就把血给她补回去。” 医师显然大惊,忙道:“这……大人,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他看见张启山身旁的护卫已经抽出了匕首。 “用我的血。”医师听到护卫这样说道。 ———————————————————————————————————————————— 货船内仅有一间供船夫休息的厢房,唯一的床上的姜之离醒来一发出动静便引来了三人的注意。 姜之离迟钝地回想起了先前的记忆,不是梦,她真的被人救了。 “麒麟?”她低声唤道,她之前对气息的感觉并没有错,的确是麒麟的气息,只是不知为何非常微弱。 她听到了侧方有人走来,她再次眨了眨眼,发现眼前依旧是血红一片,同她在池底的时候目光所及如出一辙。 那人应是站在了床边,她偏了偏头,“麒麟,我好像看不见了。” 听清了她口中的称呼之后,张启山在短暂的疑问后恍然,她不是脑子出了问题,而是他因为麒麟血染上了麒麟的气息。 医师还没从姜之离不到一个时辰就醒过来的“奇迹”中回神,终于在张启山越来越冷的眸光中上前道:“姑娘的眼疾应是并发引起,养好身子之后自然会痊愈。” 姜之离的神思还有些恍惚,她听清了这个陌生声音所说的话,却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你……是麒麟吗?” 张启山沉默片刻,用自己的声音道:“是我。” 显然姜之离根本不记得他的声音,蹙了蹙眉。 “张启山。”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闻言,姜之离猛然就想坐起身来,却因为脱离刚起身一点就跌回了床上,“你把麒麟怎么了?”由于身体的虚弱,她的质问一点也听不出是质问。 张启山抿唇,道:“我没动他,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姜之离一脸的不相信。 “麒麟当年是从我手里逃出去的。”张启山提醒了一下她。 而后他没再看她的神情,坐回了椅子上,说道:“当初你让我找的器,我找到了。不过……你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了吗?” 他的询问并非想要她的回答,问完后便自顾自道:“八年了。” 张启山的眼底浮现出阴霾,“八年,你说他的魂魄还能找回来吗?八年,我等了八年了……” 他后半句的音调很低,姜之离丝毫没有注意他还说了些什么,只是颇为急切地出声:“找不找得回来,那不是你该管的事情,把东西给我。” 张启山忽然笑了一声:“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凭什么觉得你还能使唤得动我?况且把你救出来的人是我,你的救命恩人,是我。” 姜之离从醒来之际便早已知道自己体内灵气枯竭至极,她现在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 她循着张启山的位置看过去,“挟恩图报?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因为我手上有吴邪的命,我不杀你,你迟早会杀了我?张敬慈这样对待你,你不想杀了他?”张启山面上神色难辨,“你这样威胁我,不怕我把那器给毁了?” 姜之离攥紧的拳头忽而松开,她虽然还看不见,但是她的瞳孔准确对准了张启山,“你不会,那是你唯一可以用来利用我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