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交谈（下）

    风从凉亭中穿行而过，少年身上的青色衣袍跟着翻飞，向来端庄持重，宛若青玉的少年在这一刻竟显出些弱不胜衣的单薄脆弱来。

    少年丰润俊朗的面庞微垂，面色有些苍白，低低敛着的眼帘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却还执着地向她讨要一个答案。

    谢清晏盯着他瞧了会儿，忽地笑了下，伸出手拉过他垂在身侧的手。

    少年的手形生的很好，手掌白皙干净，手指修长，指甲修剪的圆润光滑，比之女性的手多了几分力量感，但也看得出来这是一只未经劳作，养尊处优的手。

    这只手宽大有力，原本可以拉起心上人的手，将它完全包裹在手心中，传递着温热的体温和坚定的爱意，但此刻却调转了个儿，由谢清晏捧住，乖乖躺在她手心里。

    被谢清晏触碰的那一刹，徐文泽的心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受到沉重打击还在恍惚的心神倏然归位，所有的注意力尽皆集中到左手，女孩儿的手柔嫩又娇软，落在手上时轻盈的犹如一只暂时停歇的蝴蝶，明明是那么细微的触感，却那般清晰地传递到心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表妹这般亲近。

    徐文泽是恪守礼教规矩的谦谦君子，即便爱慕表妹多年，却也从未有过越矩之举，每每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心中情愫再如何波涛汹涌，也尽数收敛压抑在心头。

    他不愿唐突了表妹。

    况且，如今礼教森严，世间对女子多束缚，名声贞洁，女德女训，一层又一层压在女子身上，禁锢压迫着她们的一言一行，甚至用不着她们犯下多大的过错，外界的言语就能将人逼死。

    南方风气开放，谢家是商户，谢家老爷又极为爱护看重这个长女，谢清晏才能过得稍微轻松些，听闻京城那边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就在家里绣花学习料理家务，偶尔出门也得带上帷帽，万不可叫外人瞧见了她们的容貌。

    但正如京城追捧南方时兴的丝绸织锦，南方也推崇京城那边流行的新鲜事物，徐文泽在常州府官学读书，偶尔听到同窗谈及家中姊妹，也被父母家中管教，开始约束言行，教导柔顺温婉了。

    近些年南方受京城影响，风气隐隐开始转变，重男女大防，要求女子贞静持重，纵然是表兄妹间也不可交往过密，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视作轻浮浪荡。

    徐文泽不愿因为自己一时情乱的行径害了表妹，让她纯白无暇的名声落上污点，让她后半生都无法摆脱被人在私底下指点耻笑。

    甚至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徐文泽都觉得心痛难忍，他放在心尖上的表妹，他灵动美好的表妹，怎能受这种屈辱？

    他是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表妹落入那样不堪的境界的。

    两人每每相见，身边必有仆从丫鬟侍候在侧，就是为了避免旁人的闲言碎语，就算是在深宅内院，没有外人在侧时，徐文泽也从不松懈，恪守规矩，他行事无愧于人，也无愧于心。

    今日是一时情急和表妹谈及定亲这样私密，不可对人言的事情，任由表妹将身边唯一的丫鬟支使开，没有阻拦，于徐文泽而言已是破例。

    两人私下单独交谈就已是不妥，哪能一错再错，做出逾矩之事。

    表妹年纪还小，不懂男女大防，不懂世人言语的可怕之处，但他为人兄长，比表妹年长这几岁，总是要为她考虑妥当的。

    徐文泽心里想的十分清楚明白，但感受着手上柔软的触感，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推拒的话，只能任由那小手牵引着，然后被轻轻捧住，彻底被温热柔软包裹。

    那力道绝称不上强势，甚至还极为轻柔，只要稍一用力，徐文泽就能从中脱身。

    可面对谢清晏时，他哪里又还有什么力气，只有满腔的柔情似水。

    他从来都无法拒绝谢清晏。

    罢了，罢了，只要没被旁人撞见，不会被人宣扬出去污了表妹名声，就随她去吧。

    徐文泽在原地僵了片刻，目光终是顺着自己的手臂一点一点看了过去。

    小姑娘将将十三岁，已是少女的年纪，但脸上尚未褪去的婴儿肥，总会让人心里生出几分对她的爱怜和宽容。

    小姑娘平日里又惯爱朝亲近的人撒娇，只要眨巴她那双明澈清透的大眼睛，小嘴儿里再说点儿甜言蜜语，徐文泽看着她那张犹带稚气，还很天真烂漫的面庞，就会不自觉地心软，将她提出的所有要求都照单全收。

    但此时，小姑娘身上的那种纯稚幼嫩感却被另一种气质所代替。

    藕粉色的开衫因为小姑娘的动作微微朝下滑落，精巧的锁骨和大片凝脂般的皮肤冲击着人的视觉，精致的白色刺绣抹胸包裹着少女的胸脯，鼓起的那点儿弧度让人真切意识到这已是位俏丽的少女。

    浅紫色的长裙犹如花瓣散落在少女四周，在清甜娇美之外为少女添上几分淡雅。

    因是在家里，少女也没如何打扮，身上穿的十分简单，挽在脑后的头发上也只简单装饰了两样珍珠配饰，细碎的额发散落在两鬓和额角，没有那么清爽整齐，多了分午后的慵懒随意。

    徐文泽瞧过去时正对上少女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往日的清澈纯透，里面氤氲着些意味不明让他心慌的东西，微微下垂的眼角原本会给人清纯无害的感觉，此时却无端染上几分妩媚诱惑来。

    少女整个人身上都缠绕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息。

    徐文泽的心脏砰砰直跳，像是要直接从胸腔中跳出来，目光被面前的情景灼伤，慌乱的想要收回，却偏偏移不开视线，只能和少女对视，活像是被那双眼睛迷惑了心智。

    另一边，谢清晏的目光紧锁在徐文泽身上，像草原上锁定猎物的猎人，没有一丝一毫地偏移，头却一点一点低垂，靠近那被自己捧在手心，属于少年的手。

    温热的气体喷撒在手背上，起初像是蛛丝若有似无地撩拨着，渐渐地，那气息越来越强烈，温度越来越高，徐文泽几乎要以为自己的手会融化在这温热的气息中。

    但这还不是终点。

    少女樱花般粉嫩漂亮的唇瓣最终印在了少年白皙干净的指节上。

    “砰”的一声，徐文泽胸腔中那颗狂跳的心脏像烟花一般直接炸裂，脑海里一片空茫，无法思考，无法运转，无法处理目前的事务。

    只知道呆呆看着面前这一幕。

    少女捧着自己的手，在上面落下一吻。

    明亮的眼睛，柔软的唇瓣，温热的手心，共同构建出这一幕。

    热度从那个吻，那只手开始蔓延，传到手臂，传到胸膛，然后以心脏为中心传至四肢百骸，绯红色逐渐爬上少年的脖颈，少年如玉的耳垂，最后是整张白皙的面庞。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整个人红的像是一只煮熟还在冒着热气的虾子，一点都看不出平日里的端庄稳重，温雅从容来。

    “我的好表哥，那自然是因为，比起你，我更看好那顾书澜啊。”

    徐文泽有些茫然，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刚刚的问话，甚至连自己今日来谢府的目的也一并忘了。

    但好在，表妹话中提及的人名唤醒了他的记忆，顾书澜，是表妹即将定亲的人。

    谢清晏的吻一触即分，却没有退离多远，说话时的吐息尽数喷撒在少年手上的肌肤，温热的气流殷殷缠绕在侧，很是缠绵亲密。

    但若是有人以为她是在说些什么甜言蜜语，亲昵情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甜蜜温柔的表象下，谢清晏说出的话刻薄如刀，直直刺进徐文泽的心里，扎得他鲜血淋漓。

    “表哥，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了，那顾书澜出身贫寒，家资不丰，都没在学堂正经读过几年书却一举得中秀才，必定是天资非凡之人。”

    “之后又在官学潜心学习了几年，得官学中教谕看重，文采学识一日千里，非昔日可比。他日下场，必得中桂榜，甚至一鼓作气，连杏榜也并非遥不可及！”

    谢清晏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尽是熊熊燃烧的野心。

    “而表哥你呢？资质虽算不得平庸，却也没有多好，十七岁堪堪得中秀才已是幸运，再苦读个一二十年或许有望中举，可若想要再往前一步，除非是侥天之幸！”

    “表哥，你的前途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了。”

    轻飘飘一句话，是徐文泽最终的判定。

    徐文泽面上的绯红全然褪去，如纸一般毫无血色，身姿明明依旧挺拔笔直，却隐约有种摇摇欲坠满目苍惶之态。

    嘴唇张合了几下，最终却还是无力地闭上。

    徐文泽心里很清楚，表妹说的都是对的，甚至表妹说的就是他未来的打算，苦读数年，考中举人，谋个主薄，县丞的职位，亦或未来有什么机缘，也能找个小县，做一县主官。

    但，表妹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未来。

    是他无能，不能为表妹带来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