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何干
与你何干
兰启有的死讯在河面上被每一个无情的雨点拍上各门各派的船,也拍上了妙月和灵驹的裙摆。 公孙灵驹摘下了自己的白绫,她努力地看清妙月的面容:“我记住你了。” 妙月哑然失笑:“现在才记住吗?” “我说的记住,是十年内不会忘记你。同龄人里,很少有人能和我如此痛快地过招……师兄们一个个地离开了我,他们来到了中原,就尸骨无寻,只有牌位回去了。我原以为我能和兰三公子比试,只是如果我们比试,大概放不开拳脚,又会被解读过甚。能遇到你,我很幸运。我现在还不够强,天都剑峰的武功就像最高的山峰上最闪耀的白雪一样值得我去参透。十年后,我会拿下整个北境,我还会再来中原的。” 妙月被外门弟子催促着回去,妙月似乎品尝到了雪花的甜味,凉凉的,就像伸出舌尖尝到的那种转瞬即逝的味道。 公孙抬头看青紫色的雷雨天:“兰三公子还我人情的方式很特别……祝他好运。”她转了转自己的手掌,脸上有不明的水,她微微颤抖:“这次来中原,见到了很久不见的人,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妙月轻轻将自己的手掌贴到她的手心:“如果以后不愿意再来中原,我就去北境找你。我也很好奇,十年后你我的剑能到什么水平。” 公孙弯了弯小手指,她勾住妙月的小手指,她轻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表哥教我的,我不像他,我言出必行。” 妙月的手指上还残留着雪花的温度,公孙却已经连人带剑消失在茫茫雨雾中。此时那阵恼人的琴声,忽然发出泠泠乐声,若水如泉,夏雨烂漫,她走了。 妙月不记得那琴声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她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兰提:“薛若水当时到底答应过公孙什么不得了的事?他没做到。” 兰提终于解开那个北境白雾般的秘密:“薛若水离开北境时,初学琴剑,天赋无双,他是她武学的领路人。他告诉她,他会成为天下第一。公孙和他约定好,等她的眼睛治好,她会来超越天下第一。” 妙月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嗯?” “后来若水自然没有做到。他的琴,是无鞘的剑,难以自御。他一直躲着这个表妹,其实只是觉得难为情——他贪生怕死,不肯再往上精进,成为天下第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退却了。” 公孙的冬影心法远不如殷疏寒殷疏意,她今日尽了全力,但若只有她一个,恐怕威力要打个折扣。之所以有今日之威慑局面,那似有似无的贯耳魔音出了大力气。结束后,薛若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妙月疑心他受了重伤,可她不愿意往那方面猜。轻飘飘的听风楼探子,不该躲在无光的地方,蜷曲着养伤。 她试图从兰提的脸色上解读出若水的身体情况,可兰提的心比海还深,她看不到一点消息。 妙月解下自己湿淋淋的长辨:“公孙说,你会还她人情,所以叶骏霓还活着?你会放她走。” 兰提的思绪飘去别的地方,他松下自己的肩膀:“是这样的。” 差一点,叶骏霓就不能活着了。差一点,叶骏霓的匕首就被她自己捅进了喉咙里。翁秋暝拖着他的锁链,游说她,千方百计让她自己去死,这只是兰窈的趣味。困兽欺压另一头困兽,她极为乐意看到。 兰提一直在听那阵琴,在判断薛若水的身体。他也在赌,池悟风再不出现,他大概就前功尽弃,不要任何宝贵的消息,也要保住薛若水和公孙的命。他无暇看顾叶骏霓,他叮嘱了星生,他一直自然地把星生当成另一个自己,星生会乖乖领命听话,一直守在叶骏霓身边。 只是星生在甲板和船舱间来回走动,他焦躁不安,且违抗了他的指令。兰提反应过来时,叶骏霓就差一点殒命。 妙月回来前,兰提在幽暗的船舱里问星生:“为什么?” 烛火摇晃,二人的轮廓被投在船舱上,星生躲着他的眼睛,没有回答。兰窈从后方路过,她的影子,庞大的、尖锐的……将星生的影子吞下,又吐出来,她离开了。 兰提忽然被星生抱住:“少爷,你为什么不能和四小姐一样呢?” 兰提挣脱星生略带血腥气的怀抱:“什么意思?” 星生迷茫道:“应杀尽杀!庄主在世的时候,就是这样教导你我的啊。他教我的,就和大爷教四小姐四公子他们一样的,丹枫山庄安身立命的本钱,不就是不给对手任何活路吗?四小姐做得到,为什么少爷你总是不那么做呢?少爷,我看不懂你。” 星生不再抱着兰提,他是困惑地看兰提。他早就不该称呼兰提少爷了。 兰提摸了摸他的脸颊,擦掉已经干涸的血痕,他轻声道:“是我太理所当然了。我往前走的时候,总以为你会跟着我。但是我今天回头看,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星生的眼珠子猛地震了一下:“不会的,我永远在少爷身边。我答应jiejie的,jiejie也叫我这么做。我会一直听jiejie话,听少爷的话!少爷不喜欢星生跟着四小姐,星生再也不会理四小姐的。我今天也不单单是因为四小姐……我不想告诉少爷,但是我……” “我在看听风楼的船。”星生念叨着自己的忠诚,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忽然说不下去。 兰提皱眉:“与你何干?” “莫雨霖在里面。”星生轻声道。 兰提抓住他的肩膀,他又问:“与你何干?” 星生仰着脸看兰提:“我想确认她安全。”他的声音压得低无可低。 兰提最后问一句,他似乎生了气:“所以呢,究竟与你何干?” 星生也被问恼了:“她救过我的右手!我担心她!”他咆哮着说出他的答案,说完自己都一愣。 兰提怜悯似的看着他,主仆二人都沉默了。星生又轻声辩解道:“我心里有若水哥,所以也有莫雨霖。这是一样的。” 兰提沉默许久,最后拍拍他肩膀:“你不要告诉莫雨霖。” 星生只是点头,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星生执意在跟在兰提后,不要走到他前面,兰提每一回头,他就笑得有点讨好。 船舱幽闭狭窄,难以并肩。兰提已然看到了光亮,妙月被两个外门弟子迎接,她站在那等他。她刚刚告别了公孙,有很多话想说。 妙月闪过身,脸色苍白的雨霖从伞下探出头,正看到满脸迷茫的越星生。 兰提回了回神,他捧住妙月的脸,妙月在他手掌心里眨巴眨巴眼睛:“哎!”妙月长长地叹气。 “哎!”兰提学她叹气。 妙月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哎!” 兰提又学她:“哎!” “学人精……”妙月把湿淋淋的衣裳一脱,就往他怀里钻,她岔开腿坐在他身上:“其实今天,池悟风出来的时候,我真哽住了,这人好眼熟,这人谁啊,啊,我好像知道是谁,但是我不知道名字!” 兰提埋首她颈间:“嗯……家里人和我都等着呢。不杀叶骏霓,也就是在等。要么是殷疏意出场,兰携他一心想杀天都的掌门,他一贯如此,不要命的赌徒,心比天高。要么是我猜想的……殷疏寒没死。” 妙月在他怀里僵住了:“对哦……上一次池悟风出现,就是殷疏寒在燕西门偷袭。” “公孙就是殷疏意殷疏寒的眼珠子,是整个天都剑峰的掌上明珠,不能碎在这种地方。她万丈前途,以殷疏寒的逻辑来说,为叶骏霓送死,简直是亏得血本无归。以殷疏意疼爱公孙的程度,他不现身就很奇怪。他起码要一同出现谈判。” “只有一个解释吧,有人劝住了他。那谁还能让他在乎得超过公孙,就只能是殷疏寒了。同门的师兄弟,掌门之位在两个人之间让来让去,大家都以为是血海深仇,但却一直相安无事。池悟风现身就只有一个理由,殷疏寒想告诉我,他还有得玩,做事不要太绝。公孙也意识到了,她对池悟风哪有什么感情,池一现身,她那么激动,当然是知道她的寒师父没死。” 妙月捧着杯热腾腾的牛乳茶,小口小口地抿,此时也抬起头:“所以啊……你叫我上了。” “我明面上是丹枫山庄的挂牌弟子,我去合情合理。私底下,公孙灵驹见过我,若水也和我有过命的交情。我一出现,对面就知道你会松口。” 妙月挠了挠头:“我怪聪明的呢。” “哎,兰君,你没有我怎么办呢?上哪找我这样的,这么合适,这么聪明?”妙月得意地抖了抖腿,差点从他身上摔下去。 兰提把她抱紧,妙月又继续道:“和梅解语那一场,我简直觉得像在开玩笑。和公孙打斗时,我才了解青衿试的意义。我第一次和会冬影心法会霜降雪飞剑的人过招,而且我清楚对面不会伤我性命,一切都放开了手脚。” 妙月想起她和公孙的过招,还在意犹未尽:“若青衿试的对手都能像公孙灵驹一样又强又好心,就好了。公孙不也是这么希望的吗?她主和平,倡导以武结谊,虽然有点痴人说梦,可她是言出必行的雪女痴人,她真好……” 妙月擦干净身上的水:“青衿试是不是结束了?天都剑峰肯定要走了。” 兰提闭上他的丹凤眼,双眼皮的褶皱显出美丽的痕迹,他道:“会有补位。” “嗯?” “漱泉山庄、春涧心法、补位。” 妙月嗤笑一声,她丝毫不忧心忡忡,她在见识过如此多的风波后,现在也不畏惧任何事:“放马过来吧。这一切总得有个结局。” 兰提睁开眼睛:“大伯死了。” “这一切当然会有结局。” 兰提一直没想到什么理由可以阻止兰携兰窈继续等殷疏寒出现,然后他看到了商艳云,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小人书。不是所有人返老还童,都能返出童真。 兰启有被纹尺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偶尔被放出去洗刷,也是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病入膏肓的模样,其实只是饿的。大夫来了也没办法,只能开补剂。 纹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和兰窈很相像,她试探着打了兰启有一个耳光,兰启有毫无回应,他问,兰曾在哪。那瞬间,纹尺停下来凌虐的想法,她一直想什么时候可以捅穿顶天立地冷血无情的父亲,可是她不喜欢折磨手无寸铁的兰启有。 纹尺豢养着失去理智的兰启有,提防他一不小心死了,提防他一不小心跑出去,让所有人颜面尽失。她听到兰启有念叨兰择,他居然还在惦记兰择! 纹尺替兰启有梳头,他不听话,就给他一耳光,他还不听话,就再给他一耳光。直到他呆呆地看着她,兰启有认不出她。 纹尺又冷静下来,她如常地对待他,她试探着问兰提:“治不好的吧?” “治不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的。” 那个心思很深的弟弟托着腮,问她:“那大jiejie,你想怎么办呢?” 纹尺翻了一页账本:“再等等。” 她守护着这个秘密,家里其他人都不知道,一想到其他人不知道,她的脸上总要泛起笑容。往事并不如烟,她揣着这个秘密,想到几十年后,她恐怕还是会那么心满意足又神秘莫测地微笑出来。 突然,她听到了叶骏霓金葵溪的消息,她捕捉到了兰窈脸上跳动的青筋。这个meimei白得近乎透明,她激动起来,脖子上的蓝色血管的跳动,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 纹尺是全天下唯一会用天真这个词形容这个meimei的人。纹尺又被留下来看守山庄,她在观察龟背上的图案,越看越是大凶,可是她从不干涉,她说了不算。如果家里死了人,那就下葬。纹尺推开龟背,拿出算盘,她要算一场豪华葬礼的代价。 寂静的山庄里忽然传出不体面的怪响。 兰启有威严的脸在做种种鬼脸怪相,他是怎么跑出来的? 纹尺当然知道这是兰提的手笔,到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