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轮回
兰启有死了妙月不是毫无感觉,她甚至还有点兴奋,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她想找兰提八卦,兰提却去了更下层的船舱,那里有一屋子的人等她。 妙月往常又总能和若水打听消息,此时妙月却不愿意想起若水,他也才二十出头,他的琴技极大可能耗尽了心头血,此时只会在养伤,且是极为痊愈的重伤。 妙月便独自在船舱中走动,丹枫的船舱修得气派,内里的格局却不近人情,楼梯拐角极多,这一看就是怕外人进来,专门设计的。妙月一走就迷路,不过她如今也是力战公孙灵驹的大功臣,外门弟子见到她恭敬地低下头,招呼一声:“应师姐。”外门称呼内门,无论年龄,无论资历,都叫师姐师兄。 以前似乎是叫她应姑娘。妙月记不清了。 师姐绕不回她的船舱,她想找个外门弟子问一问,却在拐角处撞见了失魂落魄的兰招,面上犹有泪痕。妙月恍然大悟,兰启有死了她不痛不痒,甚至有点暗爽,死一个兰家的老东西是一个,不过,他是兰招的亲伯伯,甚至是亲手教他武功的人,他伤心也在所难免。妙月和他对此事毫无共同话题,便不欲多说。 兰招却擦了擦脸,拉住妙月:“喝酒吗?” 妙月知道和谁打听兰启有的死讯了,和眼前这个小心翼翼倒酒的少年。妙月自己知道酒量一般,应该扛不住他多劝酒,正要说,对面抿了一口酒的兰招就脸红如血,吐字不清了。敢情是个一杯倒。 “大伯真的是个……” 好人? “不怎么样的恶棍。” 兰招慢悠悠地推开窗,此时已经是傍晚,小雨淅沥,妙月也看到了岸,就快停船了。他轻声道:“以前四哥也这么觉得。不过,我最近越看四哥越像大伯。” “好像月圆月缺一样,难道丹枫山庄也有轮回运转吗?四哥像大伯,三哥又接任武林盟主,那我也会像父亲一般,一事无成,终生在哥哥们的阴翳下吗?” 河面如银,灯火荡漾,妙月反驳道:“你觉得你三哥像以前的兰启为?” “不像,三哥不喜欢当武林盟主,二伯很喜欢。二伯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他的地位,我看三哥在人前,却总觉得他下一刻就要逃走消失了。” 妙月正要说话,又听到兰招的梦呓般轻语:“当久了就像了。三哥小时候经常哭,我们都知道。大姐那时候叫我们多带着二哥三哥玩,他们两个不容易。后来,上了学变成武林盟少主就不哭了。大姐也不会说那种话了。三哥就一直是少主,和我们不一样。匪匪君子,如琢如磨。玉不琢不成器,当久了武林盟主,就会像的。” “长大之后,我们都在计算春涧心法和我们的距离。二伯生龙活虎,看起来不像会中年暴毙的样子。我和四哥本来是抓紧一切时间玩的,后来发现他一时半会不会死,我们俩反而日子悠闲,稀里糊涂就过去了。然后二伯就死了,原来二伯也会死。” “之后我就怕大伯也走了,大伯走了,谁去接他的班呢?肯定是四哥。那我要干什么?我就眼睁睁等着三哥走,等四哥走,当上一年半载的武林盟主,天枢长大了,然后我的剑进了藏剑阁,注视着新一任盟主和他的夫人过来一拜天地。” 蓦然回首,妙月才知道丹枫山庄里,也不是所有人都甘愿被这个祖祖辈辈传来下的剑道祖训侵吞,只是兰招甚至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他只是迷茫。 船离岸边越来越近,兰招低下头:“青衿试很有意思。来自五湖四海的人都在柳县,只是他们和丹枫没有交集,也没有人在乎他们。有生之年,我也想要去不同的地方,体验风土人情。阿彩跟我说,在她的老家猫菇镇,每每雨后,菌菇遍生,她童年时最爱蹲在青石上,看蘑菇从潮湿的地面上突然冒出头。” 妙月望着岸,越靠岸,离丹枫山庄越近。妙月回头看脸色青白的兰招,虽然好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但不影响她突发奇想:“走,我们去找阿彩吧!” 妙月的精神突然活了过来,方才她想到兰启有的葬礼,她便一阵压抑,此时想到不远处的阿彩,此时可能趁着休沐日在夜市跳舞,脚踝上系着银色的铃铛,踩踏出丛林幼鹿般的步伐。 一时兴起,妙月只来得及抓住个外门弟子告诉他一声,她回柳街大道看朋友,顺手妙月抓走了雨霖,丹枫山庄要办葬礼,还是不要在那地方住下去了,回师叔的医馆住。 坐船是一截远路,走陆路倒是很近。妙月自己轻功盖世,她心里计算道,若她自己走过了几个林子,再乘上快马,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回柳街大道。 兰招的轻功底子很扎实,他喝过酒,人看着还正常,脑子都晕了,走起树梢上的路,也不见他打摆子。他跟着妙月不见掉队,雨霖却显得有点吃力。 妙月一边帮着雨霖,一边心想,尽管在兰提的名声下,兰携兰招并没有少年天才的称誉,几次接触下来,兰携这样的狠角色不必多说,兰招她也不能小瞧,今夜他还是迷茫的,无害的,谁知道他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从前妙月还觉得兰携游手好闲晃晃悠悠,问了上句没下句,今日他半边脸是惨白,半边脸是沾了血的头发,立在船头,朝所有人投来冷淡的一瞥……妙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以前不像兰启有,在那个位置久了,就慢慢地像了。人的印象是不断更迭的,前些日子兰携在忧愁宣天妩不爱搭理他,再往前他是一剑教谢冰疑做人的四公子,再往前推,就是丹枫初见,满脸是血,斩杀来人难以计数。这又和他今日的表现重叠。 令人头晕目眩的武林……妙月正回忆着她这些天的见闻,兰招忽然转过头:“我感觉我很像街市的一种饼,会转会飞的那种。” 妙月呃了一声,正欲开口。 又听他道,“像阿彩的裙摆,像四哥养的鹰,也像听说的那些海上的故事,轻飘飘的,都会飞。” 雨霖疑惑地看着妙月,又看兰招,虽然不大明白,但是离开丹枫山庄那条船,她也是高兴的。 兰招漫无边际地说着胡话,他平时认生,喝多了酒,就不认了。他和雨霖描摹着海上的盗贼,他们刀如月弯钩,一刀一个人头。他又说丁悯人的传说,一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烽火连天的古老武林,漫天红叶,祖先从骑青驴的老头手中换到了三丹剑的秘方。九雷岛的祖先有雷震子血脉,净山门的第一位掌门是台风吹落在屋顶的。 雨霖最爱听志怪故事,听得两眼发直。她听得过瘾,自己也开始说。云露宫百年前有一位裁缝,能将砍掉的人头接回脖子上——妙月听过——这位前辈的坟她有去除过草。 “最后,他拍了一下郭大侠的脑袋,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郭大侠就睁开了眼睛,问道——郭啸天的脑袋为何长到了我的脖子上!原来接错了头!” 人到了街市,雨霖的故事也结束了。反正兰招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雨霖胡编点怎么了。雨霖左右不会信,但是兰招会问:“真的假的?”这就是讲故事最过瘾的地方。 及至见到阿彩前,妙月的疲惫都被两个人一言一语的不靠谱带走了,很难得地喘了一口气。 李瓮彩跳舞的地方,一向挤满了人,今日人群不见所踪,跳舞的人也没了影子。今天下了雨,是很难露天跳舞的……兴冲冲来了,却没考虑到这些。 雨霖劝慰道:“来都来了,吃碗热腾腾的东西再走吧。师姐你今晚跟我回医馆住吧,师叔我托星生传了信,师叔也会回来的。” “你和越星生很熟吗?”兰招已经坐到了雨棚下,随手抛了块银锭子给老板,头发全被打湿了,神态却像已经醒了。 雨霖昂起头:“他的右手是我治的。”脸上尽是属于年少神医的骄傲。 “好厉害。”兰招轻笑,“百年前的那位神医治得好大侠郭啸天,莫姑娘你幽居云露宫,虽无名声,却有医术,丝毫不逊色于当世名医。” 雨霖一被夸就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抿着嘴唇,喜滋滋道:“云露宫以后所有人的健康都会是我负责的。我会成为很厉害的人。等我白发苍苍,就将医术全部传给云露宫的小孩儿。” 妙月托着腮,挑起一筷子面。 兰招低头道:“云露宫真好,丹枫山庄从来都没有白发苍苍的人。大家还黑着头发,人就死了。” 妙月想起金葵溪。 雨霖喃喃自语:“难不成,死亡才是永葆青春的最好办法?” 兰招把三个人的脑袋都聚在一起,他肯定又飘忽道:“大伯暴毙,是他杀。我肯定是大姐,她恨他。” 雨霖不敢置信:“为什么?” “我说了,她恨他。因为她恨他。”他的声音很轻,眼神却无比肯定,肯定到他几乎有了笑意。 妙月挺起腰板,她要喘口气。 此时对面那披着斗笠的异域女人掀起雨棚垂下的布帐子,转过头朝他们微笑,而被她挡住的人李瓮彩正面无表情地坐着。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阿彩不动也不说话,脸孔上没有一丝神采,她身后站着她白发苍苍的老父亲,以庇护的姿态将她圈在怀里。阿彩的是流光溢彩的彩,能让她失去所有光彩的人,该是多么危险的人物啊。 除了精神极度紧张的阿彩,妙月却还从那陌生女子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五官,她绝对在哪里见过她,此时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皱着眉,苦苦思索,眼前只有兰提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她是……她…… 年轻女子只朝几人微笑,兰招已经认出来了。 剑影出鞘,老板端着一碗面正走过来,他惊呼一声,兰招已扶起他颤抖的胳膊,将他推远,他简直是毫不犹豫就要她的命。 阿彩被她父亲护着也想避远。异域女人伸手便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嘴唇微微动,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语言。阿彩的父亲便屈服了,立刻扑向兰招的剑尖:“饶命!” 妙月此时终于想起来这异域女子究竟像谁——她像石不名。她的眼睛虽是绿色,她的棕黄发色虽也不像中原人,可她的眼型像极了她。 异域女子摇了摇头:“中原人的待客之道,就是这般吗?” 兰招冷声道:“你一看就姓石。都是祸患。”横眉冷对,他恨极了。石不名做主丹枫山庄的那几个月,他在石家手下绝对吃了不少苦。 “我是姓石,我也知道你姓兰。只是不知道你是公子携,还是公子招呢?”她的中原话很好,比兰携好,流畅无阻,她又愉快道,“你身后的那位姑娘,看起来也很眼熟。” 妙月抿了抿嘴,她表面上还镇定,内里已波澜万丈,她最像的人,是商艳云。石家的女孩子认得出来她像谁,那石不名是不是也知道商艳云在丹枫山庄了?她现在要马不停蹄回去,她一定要确认商艳云的安危。妙月想到商艳云要出了事,眼底竟泛起一片潮湿。 阿彩的父亲主动站出来:“应姑娘,兰公子,这位是石胡笳姑娘,是小女的朋友。久别重逢,在此小聚。请兰公子看在阿彩和老身的面子上,今天先不要动手了,有话好好说,好吗?” 阿彩终于动了一下:“她是我的朋友。” 石胡笳脸上挂着甜蜜温柔的笑:“早些认识也好。大家很快都会认识我的。家母石不语。”熟悉的眼睛,不熟悉的面孔。微微泛灰的绿眼睛,如同蓄养着水藻的池,幽微难辨池底真色。 这是个很危险的人,妙月皱了皱鼻子。石胡笳说的很快大家都会认识她,意指……她想起兰提的话,天都剑峰退场,漱泉山庄顶上,青衿试不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