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无常
黑瞎子一如既往地坐在解雨臣窗边阴影处帮他守着夜。 解雨臣睡觉总喜欢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整个屋子搞得黑漆漆的，到后来连白天也不开灯不拉窗帘了，黑瞎子觉得这是个坏习惯，小孩子还是应该阳光一些，但转念一想，他可是解雨臣啊。 他守了他四年，四年，足够解雨臣成长起来了。 他也终于能去见他的小姑娘了。 二月红见到黑瞎子，照例把他骂了一顿，但明显不如过去那般中气十足。 “我找到张起灵的下落了。”黑瞎子对二月红说道。 二月红已经柱起了拐杖，他往阳光下移了半步，咳嗽一声道：“那就带小离去找他吧。” “二爷，要不我……”黑瞎子有些担心二月红的身体，只是他话没说完就被二月红打断了。 “你会去保护小花，我是没想到的，也好啊，也好。我活了九十年了，够久了，红府里藏着太多秘密，这些秘密，就由我一个人守着就行了，你们啊，也都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黑瞎子跟在二月红后面去找姜之离，越近，他越感到了胆怯。 “阿齐？你回来啦！”姜之离察觉到有人靠近，她从一树梨花中探出头来，颇为惊喜地扬起了唇角。 这是黑瞎子第一次看到姜之离对着他笑。 她是在解雨臣来到红府之后学会笑的。 黑瞎子接住从树上跳下来的姜之离，顾不得二月红在场，一把就将人抱进了怀中。 “我来晚了。” “唔……好像是挺久了。” 听着姜之离这样说，黑瞎子莫名有些鼻酸。 “行了，你俩别磨蹭了。”二月红撇开眼，没眼看。 “嗯？”姜之离不解。 “小离，你跟着瞎子去找张起灵吧。”二月红说道。 “你找到张起灵了？”姜之离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有人看到他前些日子去了西藏，咱们赶过去应该能找到他。” 姜之离发现，只要她听到张起灵这个名字，总是止不住想去见他的冲动。 “你等等。”她从黑瞎子怀里挣了出去，跑进了自己的屋子。 “？”黑瞎子疑惑地看向二月红，二月红也只是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很快，姜之离拿着一叠纸走了出来，那纸上还有未干的墨迹。 她将纸递给二月红，“二爷，那些新的你还没用过，怎么用我帮你写下来了，还有之前你教我做菜的时候的食谱，也在这里。” 二月红接过纸时，手微微有些颤抖。 前头几十年一直都是他在做饭，姜之离本来就不需要进食，只是后来他有一次因为久站而腿抽筋后，姜之离就开始学习做菜了。 那些新的厨具是解雨臣在这里的第二年让家里送过来的，都是些西洋玩意儿，二月红还没碰过。 “好，”他说道，风吹落了一地梨花，“休息一晚，你们再走吧。” 次日，二月红拄着拐杖站在红府门口目送他们远去，他没有说任何告别的话语，只是挥了挥手。 这场离别很平淡，平淡得就像姜之离只是如往常一般出去溜达一圈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二月红穿上了那件几十年不曾穿过的红衣，晖光中，姜之离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名冠长沙城的风流少年郎。 红府大门在他们眼前缓缓关上，那里面关住的，是二月红漫长的一生。 —————————————————————————————————————————————————— 姜之离和黑瞎子在西藏一处喇嘛庙里找到了张起灵。 “喂！哑巴张！”黑瞎子一把扯住张起灵。 “松手。”张起灵的表情极度冷漠。 黑瞎子看着他的表现已经猜出来了，“你又失忆了。” 张起灵微微皱眉，“你是谁？” “我是你的债主，你别以为你忘了就能不还钱了，当初你在长白山还欠着我几十万呢。” “长白山？”张起灵显然对这个地名十分敏感，他整个人周身的气势瞬间危险起来，“你到底是谁？” 他危险的气势只堪堪保持了一秒钟，因为他的衣摆被人拉住了。 “张起灵，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姜之离听黑瞎子说过张起灵时不时就会失忆，没想到失忆的张起灵看起来这么凶。 张起灵盯着姜之离的眼睛，“我……记得你的眼睛。” “我有事要走了。”他垂眸看向姜之离拉住他的手。 黑瞎子有些忿然，对他就是一句无情的松手，对姜之离却是半句重话都不会说，更别说做出什么直接抽掉衣摆走人的举动了。 姜之离松了松手，又再度拉住，“你要去哪里？” “去见一个喇嘛。” “那我要去哪里找你？” 张起灵不解，“为什么要找我？” “……”姜之离回答不上来。 黑瞎子接过话，“小离儿想找你就来找你了，不行吗？”他的语气拽得好似真的是张起灵的债主。 张起灵连眼神都没给黑瞎子一个，只是一直看着姜之离，“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还在找我的记忆。” “你会记起来吗？”姜之离问他。 张起灵眸光微闪，“也许有一天，我会记起来。” 姜之离松开了手，张起灵又看了一眼姜之离的眼睛，随后转身离开。 “我们跟着他。”姜之离在黑瞎子耳边小声说道。 两人刚走几步，姜之离就被人叫住了：“施主留步。” 姜之离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她，结果那人直接冲上前来拦住了二人去路。 是一个喇嘛。 “施主请收好这块玉牌。”喇嘛递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白色玉牌，玉牌上光洁一片，没有任何图案或是文字，上面穿了一个孔，挂着红色的绳结。 “这不是我的玉牌。”姜之离看着张起灵的背影越来越远，说完就急急想要追上去。 “施主若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就请收好这块玉牌。” “！”姜之愣住了。 黑瞎子也是一愣，他回过神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跟他。” “施主留步。”谁知这喇嘛直接伸手拉住了黑瞎子的手臂。 黑瞎子脸色微变，这喇嘛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黑瞎子语气不善。 那喇嘛表情十分高深莫测，只听他缓缓说道：“往事不可追，故人非故，眼前不见真；经年梦伴，飞蛾不遇明火；坐地枯守，因缘累世，并蒂双开莲，始于尘土，归于尘土；京城阕，江南阁，半山河，棋局乱象，无子可脱。” “……这是说什么？”姜之离没有听懂。 他不答，仍举着玉牌等姜之离拿过，“施主，自从你走出那山的时候，这判词，就写在这玉牌上了。” “这上面……没有字。”姜之离仔细查看着手中的玉牌，愈发不解。 “字，在你的心里，判词如何解，也在你心里。”喇嘛说完，竟如一阵风似的，化为青烟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这……”黑瞎子一脸震惊。 姜之离则是死死盯着玉牌，她不自觉地收紧了力气，“他知道我的身份……” 那喇嘛好像就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般，二人找遍了喇嘛庙，也没有找到，连用那喇嘛的面貌特征询问，得到的回答也是没有这个人。 恍若一场梦。 由于这个喇嘛的耽搁，他们自然是跟掉了张起灵。 “乖乖，咱们现在怎么办啊。”黑瞎子无奈。 “你已经带我找到他了，”姜之离看向远处，“没找到他的时候我一直在找，找到了他，我还是在找……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或许我真的找错人了呢。” 黑瞎子心口颤了颤，他以为姜之离是要放弃了，结果她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他头痛起来── “那把刀，张家人拿走了刀，我要找的，一定是张家人，他们不止张起灵一个人，不是吗？” —————————————————————————————————————————————————— 黑瞎子不敢带姜之离去找张家本家人，他知道海外还有张家人，于是再次带姜之离出了国。 姜之离见到了其他的张家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先入为主了，以至于让她觉得他们都比不上张起灵带给她的感觉。 这次，他们两人是被黑瞎子留在长沙的线人的电话召回去的── 二月红，去世了。 姜之离知道人类都是会死的，她也见过不少死人，却是第一次意识到： 这不是单纯的死亡，是死别。 她和二月红相伴了近四十年，他们一个没有过去，一个没有未来，却在那方小院并行走过了一个人类半生的光景。 是二月红教会了她怎么去做一个人。 张启山和黑瞎子也教过她，可是他们都认为自己能够一直护着她，而二月红却是清楚地知道，他终有一日会离开她，在那之前他必须让姜之离学会怎么在人类社会生存。 她既然踏入尘世，就需要以一个人的身份，好好地活下去，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二月红于姜之离，是老师，是朋友，更是父亲。 而姜之离于二月红，是寄托，是陪伴，是世间仅剩的唯一的亲人。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像二月红一样，给予姜之离这般不掺杂任何世俗、最纯粹、最毫无保留的付出，他是带着必死的决心，把自己的命续在了姜之离身上。 姜之离哭了一路，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就这样默默流着眼泪，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 等她回到红府时，二月红的棺已经被钉上了，她甚至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cao持二月红葬礼的是解雨臣，他按照二月红的遗愿让他睡在了一个大大的棺材里，比丫头当初的棺材高出一截。 解雨臣把二月红同丫头葬在了一处，丫头终于靠上了二月红的肩膀。 最后，一块崭新的墓碑代替了几十年前那块只刻着丫头的碑。 至此，一切都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就此彻底终结。 解雨臣跪在墓碑前烧完了纸钱，回头看到姜之离还在后面哭。 “姜jiejie……”如今的解雨臣身上早已找不到半分年少时的影子，年轻却让人不可轻视的当家人的气势弱化了他精致的眉眼，再也不会有人会误认他是个女孩子。 他抬手想擦去姜之离的眼泪，就像小时候姜之离给他擦眼泪那样，但是他的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他身边有太多双眼睛，很多事，他都不能做。 姜之离的哭是面无表情地落泪，旁人看来就像是一个打开了泪腺开关的机器人，可是解雨臣知道，姜之离现在非常难过。 “姜jiejie，跟我回北京吧。” 二月红不在了，以后就由他解雨臣来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