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故地
等姜之离再次踏上长沙这片土地,她才对人类口中的“时间”有了一种模糊的实感。 时间,意味着变化,意味着衰老,意味着过去不可追。 十三年后的长沙,变了,老了,曾经的人不在了。 姜之离站在紧闭的张府门前感到有些迷茫,就像当初她独自在石洞里醒来一样迷茫。 “张启山……去哪儿了?” 曾经张府门前这条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时十分冷清,商铺大门紧闭,除了她和黑瞎子,就没有看到别的行人。 黑瞎子翻进铁门,出来后摇摇头,“没人了。” 他早已预见了这种场景,不止张启山,曾经显赫一方的九门,应该也已经走了不少。 或者说,死了不少。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姜之离语气笃定。 黑瞎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清浅的风吹起姜之离的长发,她抬手,落叶从她指尖滑过,“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她像在问黑瞎子,又像在问风。 “乖乖,人类是很复杂的动物,张启山也有他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姜之离摇头,“因为我先离开了,所以他也就走了……就像你们说的,没有人会一直停在原地,对吗?” 她好像明白了。 “可是我还欠着张启山一段因缘。” 黑瞎子有些心疼,他想安慰姜之离,却找不出安慰的话来,他知道姜之离想的东西和常人想的并不同。 她在适应和学习人类的世界,却也正如黑瞎子所说,人类太复杂了。 姜之离是山鬼,她也清楚自己是山鬼,而不是一个人类。 虽然姜之离并没有把自己摆到一个高人一等的地位,可是她固有的视角就是在俯瞰众生。 她太干净了,干净到近乎冰冷,但她的单纯又仿若温柔的慈悲。 最为恰当的比喻应该是──凉薄如水。 姜之离在思考,过了很久她才说道:“我不会去找他,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们去二爷那儿。” 丫头死后的第一年,二月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散尽家财也没能救回他的丫头,那之后他仿佛被自己的执念给困住了。 整个红府好像在那一瞬间就连同它的主人一起衰落,再也找不回往日荣光。 当时,张启山好不容易劝动了二月红随他们一起下矿山,原本二月红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在矿山里遇到了什么,终归他活着回来了,且好好地活了下去。 红府的下人早就被二月红尽数遣退,偌大的宅邸中只有二月红一个人,他的听力很好,待姜之离踏入后院,他不曾回头便道:“回来了……去看看丫头吧。” 如今的二月红已年过半百,鬓间早已生出华发,眸中的沧桑和无奈再也找不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影子。 他看到姜之离十几年都没有变过的容颜只短暂地愣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说、没有问,也没有理会跟在姜之离身后的那个带墨镜的男人。 姜之离看不懂,但黑瞎子看出来了,二月红看到姜之离的时候,眼中涌起的是怀念,他在透过姜之离看过去的另一个人。 姜之离和黑瞎子就这样在红府住了下来。 她问过二月红张启山的去向,二月红的脸色变了变,显然不想提起张启山,只是摇摇头,然后把自己在摆放着丫头灵位的祠堂了关了一天。 后来,姜之离就再也没在二月红面前提起过张启山的名字。 齐铁嘴的那个小盘口已经变成了一座酒楼,二月红说齐铁嘴去了香港,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 渐渐的,结合黑瞎子的所知和长沙城里的传言,姜之离拼凑出了张启山离开的真相。 至于旁人话语的真假,姜之离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 黑瞎子开玩笑说姜之离不辨是非,可他自己也清楚,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是与非,有的只有人如何选择。 有时候二月红会教姜之离唱戏,不过教着教着他就放弃了,因为姜之离哪怕学得再好,也是“空有其声,不见其神”,但是他过些日子又会再度把姜之离拉过来教,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除了唱戏,二月红还把自己的身家本领都教给了她。 丫头还在的时候就经常和二月红提让他教姜之离些功夫,担心小姑娘娇娇弱弱地会被人欺负,那时二月红说她瞎cao心,有张启山护着谁敢欺负姜之离。 丫头不知道,他却一直知道姜之离有多强,他这一身本事和她比起来根本不够看。 现在却是教了,姜之离也学了,或许是为了红家后继有人,或许仅仅是想圆丫头的期望。 十几年前的姜之离不懂礼尚往来的人情世故,但也知道丫头对她好,她也要对丫头好。二月红一直记得,姜之离陪伴着丫头度过了最痛苦最艰难的那段时光,不论最后结局如何,他都是感激的。 至于那战国帛书,姜之离知晓了是出自九门五爷之手,可是整个吴家早已举家搬迁,连黑瞎子都没能查出他们的去向。 他们在长沙城郊下过几次墓,也在冥器市场里高价收购,可是都没有发现同样属于战国时期的帛书,此事只有不了了之。 其间,黑瞎子回过一次德国,姜之离本来以为他很快就能回来,黑瞎子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事实上,他离开了足足五年。 不过这五年里,黑瞎子倒是和姜之离保持着书信联系,不至于像张起灵那样一走便音讯全无。 可是姜之离依旧不知道是什么耽搁了他五年的时间。 那是1974年盛夏的一天,姜之离突然昏迷不醒,她腕间那金色纹路变得guntang,甚至可以看到从上面飘散出来的金色雾气。 两个男人像无头苍蝇一样急了三天,三天后姜之离短暂转醒,她说她要去找一把刀。 一把黑金古刀。 黑瞎子问她刀在什么地方,姜之离只记得那地方很远,在西边,是沙漠。 姜之离变得极度虚弱,黑瞎子不敢带她一起,只能将她留在二月红这里,随后他跟随一行去往丝绸之路的队伍前往了西域。 遗憾的是,他没有找到姜之离说的那把刀,九死一生回到地上,他只带出来一条蛇。 姜之离一直没有醒来,黑瞎子在外面兜兜转转找了两年,最后他查到的线索居然指向了张家古楼。 恰逢此时,九门解家的解九爷找上了他,目标亦是张家古楼。 黑瞎子在张家古楼找到了那把刀,然而他却遇上了吴三省。 之前在沙漠救出他的人是五爷,他欠五爷一条命,如今吴三省找他买刀,按理说他不应该拒绝,更何况吴三省早知他本性开了高价。 可是姜之离比他的命还重要。 他回到了长沙,没想到的是姜之离对于黑金古刀没有丝毫反应,她仍睡在那里,安静得似乎随时都会碎掉。 而吴三省被拒绝后并没有放弃,他甚至追到了长沙,找上了二月红。 “如此看来,小离醒不过来,和这把刀没有关系,但是她既然想起了这把刀,说明这和她的过去有关。”二月红看着摆在姜之离身边的刀,眉头紧锁,“你还记得解九当时和你说了什么吗?” 黑瞎子抿唇,“张家,他说这把刀原本不属于张家。” 二月红看向他,“不如你把刀卖给他,他们一定知道更多的事情。” 其实他俩都明白,姜之离不会涮他们玩,她说黑金古刀在西域,那它最开始就一定在西域,是张家人在姜之离不知道的情况下先行拿走了刀。 但是这样就意味着,黑瞎子又要离开姜之离了,这些事情不可能让二月红去查,只能由他去,去看看那些想把这把刀从张家拿出来的人到底要做什么。 黑瞎子一动不动地屈膝靠着姜之离床边坐了很久,终于他拿起了那把刀,“照顾好她。” 二月红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无声叹息。 二十几年了,天天面对着两个不会老的人,他全然没有了时间流逝的感觉,直到今天,这种无力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老了。 人老了,心也老了。 二月红觉得时间开始变慢了,他已记不清他坐在院子里看过了多少个日落,他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独自一人的日子。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有一个身穿黑衣、戴着黑色兜帽的男子在紧闭的红府门口站了一夜。 过往的行人都对他投去了探究的目光,可是没有人敢上前和他搭话,因为他看起来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周身清冷的气息有如实质般能将人冻坏。 他像一尊雕像从天黑站到天明,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西走去,他身后是晨曦的曙光,身前则是摆脱不了的影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离开长白山后他再度经历了失忆,他又忘了很多东西。 不过这次,除了那些怎么也忘不掉的记忆以外,他的脑海中还多了一双眼睛,一双澄澈的、映着他的眼睛。 一切都那么悄无声息,这些漂浮在晨雾里的细碎光尘一步一步消抹掉了他曾来过的痕迹。 正是这夜,姜之离似有所感般醒了过来。